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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丹
父亲喜欢唱歌，唱得还蛮好听。这是母亲闲聊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的眉眼间带着一缕久违的笑意。父亲在一边“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任由母亲讲起他的光荣历史。
故乡在湘西南红丘陵的田垄里，一条拙朴的麻石街将上街的刘家、下街的林家联系在一起。乡里在祠堂举行全乡文艺汇演，父亲站在戏台上放声歌唱，歌声轻盈而高远，仿佛天上展翅翱翔的云雀一样，瞬间掠过母亲的心田，荡起一阵阵涟漪。
父亲唱着歌，走进了云山脚下的武冈二中，走进了岳麓山下的湖南师院。学习之余，父亲打着一双赤脚，提着一个水桶，在山下的稻田里捉泥鳅，将换来的钱偷偷攒下，给自己买了一把崭新的口琴。
没事时，父亲便一个人细细揣摩，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识五线谱、吹口琴曲……
然而，一直以来，在我们兄弟几人的面前，父亲却显得矜持而刻板。
我曾经无数次在外面望见父亲兴奋地逗别人的孩子，童趣大发地有笑有唱；也曾经无数次在校园里望见父亲胳膊下夹着教案，嘴里哼着歌曲，步履轻盈地走向教室……而一旦瞥见我们，父亲的歌声便戛然而止，他的笑容也显得牵强。父亲仿佛在刻意隐藏着什么，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与威严。
有时，我在家里翻找东西，偶尔打开父亲书桌的抽屉，发现那把泛旧的国光牌口琴静静地躺在抽屉的角落里，散发着清冷的金属光泽……我实在无法想象，当年的父亲是如何在初次任教的夫夷河畔含琴吹曲的？又是如何在初次支教的红丘陵上引吭高歌的？
渐渐地，随着年岁增长，我便忘记了父亲“既会唱歌又会吹曲”这个母亲嘴里的传说。直到有一天，母亲的生日宴席上，在大哥的极力撺掇下，在孙辈充满期待的目光里，七十九岁的父亲终于站在我们的面前，第一次拿起话筒，第一次唱起了卡拉OK。
包厢里，灯光闪烁，伴奏响起，我们一个个屏声静气，急切地等待着父亲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父亲站在包厢中央，他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仿佛举不起那沉甸甸的金属话筒。
歌曲的前奏早已过去，父亲依然杵在那里，迟迟没有开口。大哥在旁边急了，小声提醒着父亲。
父亲双眼紧盯着屏幕，费劲地搜寻着下面的字幕，终于从喉咙里唱出了他的第一个音符……
父亲唱得断断续续，歌声没有想象中的嘹亮与高亢，甚至夹杂着一丝丝的喑哑与低沉。
我们听得意兴阑珊，终于有惊无喜地听完了整首歌曲，母亲坐在沙发上尴尬地轻轻“唉”了一声。
父亲像喝醉了酒一样，面色酡红地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跌坐在沙发角落里。
大哥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招呼孩子们唱歌、不要冷场，借以掩饰父亲的发挥失常……
后来，母亲悄悄告诉我们，父亲的耳朵早就不好使了，眼睛也老花得厉害，他已听不见音乐的节奏、看不见屏幕的字幕了。我与大哥顿时面面相觑，无力地垂下了自己的脑袋。
父亲老了，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退化、病变，这是无法避免的自然规律。我们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甚至还在用正常人的标准去苛求父亲、奢望父亲，最后连一句安慰他、鼓励他的话都没有——我们已不习惯接受父亲的不完美了。
父亲出身贫寒，又是家中独子，从大学毕业到成家立业，从抚养三子到赡养双亲，点点滴滴都需要他精打细算，时时刻刻都需要他殚精竭虑，他又哪有多余的金钱去滋润自己的爱好、多余的时间去培养自己的爱好呢？
今年，远在家乡的父亲已年满八十五周岁。父亲，我们还能陪你一起去唱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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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时间：2022-12-07 23:5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