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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弹琴的面包店
面包便宜，爱很简单
武汉这半年新开张的异国料理餐厅都很用力。我在一家泰餐厅的厕所里遇见了大象。
大象雕塑。
但我要说的不是这家店。
汉口菱角湖路，新华医院对门，筒子楼下边开了一排卖盖饭炒饭的店，路边的法桐沾着褐色的油烟。
脆皮面包开在这些店旁边，用跟旁边副食店同款的招牌和卷帘门，乍一看像是卖老式鸡蛋糕的。
店里十平方大，中间放着一台路边凉皮摊同款外卖车，墙壁斑驳，两张古早的玻璃桌，四张旧藤椅，墙上几张插画，门口放着麦穗。
一个嫂子坐在外卖餐车后，戴着手套包米卷。我闻到烤法棍的香气，很浓的麦芽香。
“餐单在墙上。”老板戴个毡帽，斜靠在一张网吧同款电竞椅上。
这家店是朋友推荐的，今年7月开业，主打越南法棍。
朋友说，这家老板娘是越南人，负责后厨。这里的法棍和他在胡志明市吃过的一样。
法棍特别便宜，猪肝酱的13块，虾酱的20块，某点评上，我见过最多的评论是，实惠，比赛百味实惠。
法国人带到越南的法棍，被当地人魔改成了越南法棍，里边要加香菜、黄瓜和烤肉，口感比欧洲法棍要松软。
我第一次来时体验并不好。店太小，中午外卖蓝黄骑士围在我身边催单， 我点了份咖啡，老板拿来一个滴滤壶，十多分钟滴出两口。
好不容易等到咖啡滴出半杯，进来一个白衬衣的秃顶男人，他坐到墙角的钢琴前，闭目落指。
是的，这家只有两张桌子的小店里放了一架钢琴。
La re la si la fa la fa sol fa sol la……《辛德勒的名单》插曲。演奏者翻谱子，食客进进出出。
老板把椅子搬到店中间，闭上眼睛，一个女人从后厨走出来坐在一旁，应该是老板娘。
我才发现，那是台德国原装的高天钢琴，价钱足够老板开家更大环境更好的店。
我不算喜欢越南菜，从此却成了它家常客。每次去，我会先在旁边偷偷吃一碗黄牛肉粉垫肚子，再进来喝咖啡。
这里有一种极简的浪漫。
白衬衣男人只是过客，这里每天都有人弹钢琴，几岁的姑娘、吃饭的客人、忙完后厨的老板娘……
还有人带着口琴、小提琴，跟钢琴合奏。到晚上，音乐会随机发生，老板娘从后厨出来，她女儿放学回来，一家人坐在店中间。你会错觉，他们开店的目的，似乎是用音乐招待自己。
老板叫阿牛，37岁。有人说他是云游四海的音乐家，在越南海边演奏，认识了全场最美的姑娘。
“哪有那浪漫的事，我就是个普通的爸爸。”
阿牛不会弹钢琴，他是老汉口，七一中学出来的，大学毕业后在社区福彩中心工作，才1800块一月，干脆专心“挖地脑壳”。2008年奥运会，他游走各地摆摊卖彩旗，卖到了广西东兴。
地摊上一份7块钱的炒河粉，落日时一个人也没有的海滩，把他留下了。
东兴挨着越南芒街。和很多边境上的中国人一样，阿牛到芒街进点越南咖啡豆、芒果干卖往内地，就可以谋生了。
阿牛做生意先学越南话，学会了先不说。
在芒街，有的当地商人一边跟你搬东西，一边用越南话跟人说：这箱货要过期了。
“我是武汉人，想笼我？”阿牛一直偷听，后来才暴露自己会说越南话。
有一天，他遇到一个记账的越南姑娘，眼睛像海里的月亮。
他走过去，开始讲越南话：“你能不能亲自跟我送货？”
姑娘不理他。他到处施展越南话，搞到她的联系方式，姑娘叫黄氏吴（音译）。
“（那时候）我不认识你，我理你什么？”黄氏吴就是我眼前这位老板娘，她会说简单的中文，回忆当年初见，阿牛的信息一条接一条，都是“吃了没” 短笑话 “在干嘛”。
我在店里遇到不少外国人，黄氏吴做的越南食物东西合璧，吸引了马来西亚小情侣、威尔士外教、美国老先生……他们都是常客。
那位美国老先生总要打包一份米卷，他钟爱黄氏吴自制的柠檬蒜泥辣椒酱。
这里卖的越南法棍跟欧洲法棍不太一样，同样的大小要轻很多，没什么油脂，比较松软，包着猪肝酱吃，一看就是很街头的小吃。
马来的姑娘说，在越南北方，路边大妈挑着扁担，篓子打开里边就是包好酱的越南法棍，一个两万盾，相当于人民币几块钱。在武汉，越南法棍能在这家店里摆着卖，已经是地位飞升了。
店里的钢琴，当初果然是老板夫妻俩买给自己享受的。
黄氏吴刚跟着阿牛来汉口时，阿牛回到家乡如鱼得水，玩嗨了。
小孩丢给妈妈和外婆，他跟发小彻夜DOTA，FIFA，还搞了个电竞战队叫“武汉鸭脖子”，包下网咖组织比赛。
打游戏怎么能带老婆。黄氏吴就跟阿牛吵架，学了不少武汉话，现在常在店里喊，“诶，过来一哈，把碗洗它。”
武汉没有家乡的海，黄氏吴刚来时人生地不熟，阿牛也不知道带老婆玩什么。
阿牛带她去琴台听古典音乐，听完觉得，听这种音乐和看海浪一样，美好到不用说话。
于是他们就有了钢琴。他跟卖钢琴的老师和调律师玩熟了，邀请二位来店里演奏。客人在店里弹过琴，阿牛也会邀请人家再来。他的朋友圈里，全是大家合奏的视频。
阿牛说，他弄这些都是为了老婆开心。在越南的时候，去海边约会就可以让黄氏吴开心，不需要多说什么。
黄氏吴从小在海边长大，她带着阿牛在海边捡青口，布陷阱抓螃蟹，有时候租一艘船去海上钓墨鱼。还会去各个地方看海，海南、芽庄、湛江……
黄氏吴告诉我，海边的天空是不一样的，有的很蓝，有的长满云，有的到晚上聚满星星，有的日出是粉红色的。
“这些多有意思啊，不用说很多话了。”阿牛说，自从认识了她，他一直都过着特别简单的生活。
越南北方没有阿牛这样的男生，当地人很腼腆，说话要耳语。阿牛这个武汉人嗓门特大，在当地特别打眼。
一开始，阿牛请黄氏吴吃了顿饭，黄氏吴礼貌回请，这下阿牛兴奋了，“呀嗬！？她不是吃喝闪咧！”
东兴和芒街只隔一座桥，阿牛骑着电动车，拿出边民证，一戳就过去了。
他的越南话是看书学的，黄氏吴的中文是跟阿牛吵架吵会的，两人只能简单交流。
阿牛嗓门大，话说多了还容易节外生枝。
第一次去黄氏吴家里，她的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十几个亲戚围住阿牛“审问”。
1990年代有些越南姑娘被卖到乡村。亲戚们一个个查他户口，看他靠不靠得住。
阿牛急了，挺着胸：“我是大城市来的！武汉你们晓得撒，国际化大都市！”
结果大家生气了，“哦，你是大城市的，我们是村里的。”
阿牛的越南话不够用，无法辩解，提起这个他现在还抠头，“越南那边也搞乡里城里这一套啊？”
婚礼是两地办的，越南那场，当村长的老丈人想办得风光，特意把路封了。中国女婿阿牛开着日常运货的五菱宏光接亲，街坊邻居全来了。
老丈人给他准备了“假酒”，阿牛和他妈妈却不打算假喝，“武汉人不搞那。”举起越南米酒，他们连干五杯，把亲家看傻了。
不一会儿，阿牛母子两个倒在草地上。第二天六点，他们在一个仓库醒来。
后来，小两口有了女儿，女儿也在海边出生。他们在海边盖了个房子，房子离水太近，被海风腐蚀了。海滩没人，一家人可以裸奔，傍晚最后一缕余晖总要在屋檐上停留很久。
孩子大了要上学，东兴和芒街的中小学生都可以不做作业，这成了阿牛回武汉的原因。
“武汉的小学老师，都很严。”
回到武汉开店过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
有一次，一个女生走出店门，反手就是一个差评。她觉得自己被小红书上说的“武汉最正宗越菜”欺骗了，还不如去吃麦当劳，环境还好多了。
这家社区小店的确不“高级”。越南粉味道很家常，老板娘没精力去花一整天熬高汤炖河粉。店里的咖啡豆用的是罗布斯塔，不是精品咖啡店常用的阿拉比卡豆。
但也有人说，这就是一种正宗，越南北方当地的小店就是这样，达不到星级餐厅的标准，罗布斯塔豆也是越南有名的土特产。
店里倒是可以提前一天预定河粉。我吃过一次，阿牛用瓷碗，满满一大碗越南河粉端上来，像小时候我妈煮的番茄鸡蛋面，家常又洋气。
这多么汉口啊，汉口就是这样，穿进一条小巷子，可能偶遇几个穿汗衫拉手风琴合奏的大爷，拐角转进一家破店，一个老头在用旧餐刀制作老式西点。
我带过很多朋友来脆皮面包，有人和我一样是只知道踢球的糙汉子，大家都喜欢这里。
隔壁副食店、炒菜店的店主们也常来看“演出”，阿牛给他们准备了塑料板凳，有个大叔总叼着烟站门口跟着音乐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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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一个姑娘演奏肖邦的夜曲，一个在领馆工作的法国食客，坐到姑娘旁边，加入演奏，四手联弹，琴声突然就饱满了。
阿牛坐在他的电竞椅上闭眼，黄氏吴在后厨做法棍，跟着韵律哼起来。
简陋的房间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大家带着无声的笑意享受这片刻，余音绕梁，手里法棍的麦屑掉落地上。
EDITOR 编辑 吴智鑫
PHOTO 摄影 minshawkwan/被访者提供
DESIGN 设计 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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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时间：2022-12-23 09:5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