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想写篇微头条的,但是发现,这个问题非常重要,需要写一篇文章进行探讨。
最近,因为中央电视台播音员把“六安”的“六”读如liù,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引经据典认为应该从(当地民)众从旧(习俗)读如lù。赞成播音员的意见与反对的意见都不少,我先提出赞成者的主要依据:
自2005年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开始,“六”只收liù音;
自2005年第1版《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开始,“六”只收liù音;
自2011年第11版《新华字典》开始,“六”只收liù音。
而此前,一般的工具书都是收录liù和lù两音的。我们不知道2005年发生了什么,但从那年起似乎主流通用字典、词典都摒弃了“六安”的传统读音。这样做的好处是,学生的压力减轻了,看字识音,不必再额外多记该地名读音,多音字似乎少了一个。
六安风光
但是,传统的力量是强大的,仍然有许多人坚持“六安”应该读其传统读音,理由可以归结为两个:其一,当地人民一直读“六”如lù,这是有文化传承的;其二,一直存在个别地名的特殊读音,如广东的“番(读pān不读fān)禺”、福建的“厦(读xià不读shà)门”等,为什么它们不改非要“六安”改?
反对中央台播音的人也找到了重要支持,2021年5月19日,民政部区划地名司回复称,《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简册2020》中,“六安市”拼音为“Lù’ān Shì”。于是,《人民日报》有了跟进,发布了这条信息:
这个问题就这么了结了吗?显然不,争议还会继续存在下去。民政部和《人民日报》的表态,显然暴露出我国对于地名的规范化工作远远没有完成。相较于主流通用工具书的说法,到底谁更具有权威性?
依我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的指引下,国家有关部门应该制定权威的地名规范读音法律文件,终结混乱的汉语言文字应用乱象。
首先,国家已经制定了规范汉语用字的标准,那就是《通用规范汉字表》:
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语言文字应用大事。从此,标准汉字有了法律依据,除考古、古籍研究、书法等特殊文字领域外,使用标准汉字必须严格遵循这份法律文件。那些叫嚣在日常领域使用繁体字的人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超越这份法律文件的强制性规定行事。
既然文字可以通过制定法律条文来规范(其实韩国、日本也有类似的规范汉字使用标准和范围),那么地名标准发音为什么不能也制定一份同样的法律文件呢?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至少有关部门还没重视这件事,没有积极主动着手从事这项工作。
当然,语言文字工作的复杂性,绝不是简简单单通过法律文书的强制规定能够消弭的。就拿《通用规范汉字表》来说,我记得它在意见征询阶段是收录了8300个汉字的,但是定稿只有8105个,而且留了一个小尾巴注释:
此外,由于汉字领域给化学元素开了一扇门,仍然可以为新发现(或发明)的元素造字。见下图:
据2017年5月9日消息,中国科学院、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在北京联合举行新闻发布会,正式向社会发布《113号、115号、117号、118号元素中文定名方案》,这4个元素的中文发音依次为“nǐ、mò、tián、ào”。这意味着,这些汉字也成为“通用规范汉字”的一部分。
但是,如果你想通过现有汉字输入法输出以上汉字,是困难的。我通过搜狗输入法手写输入和网上搜索,得到以下结果:
()、钅喜、钅波、钅黑、钅麦、钅达(鐽)、钅仑(錀)、钅哥(鎶)、钅尔(鉨)、钅夫(鈇)、镆、钅立(鉝)、□、□
不好意思,因为我的电脑装了世界上最大的汉字字库,目前也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最后两个汉字是打不出来的。这几个汉字在我电脑上显示为
输入上述化学元素汉字在我电脑上的展现情况
假如您的手机上只是GB2312的编码,很可能显示的结果不是这样的。
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我们的信息编码工作与语言文字工作是有一定脱节的。当汉字规定发生重大变化时,汉字信息编码并未及时增加相关内容,所以电脑字库里没有,也打不出来相应的规范汉字。这个问题严重吗?如果您搞科研当然是一个问题,因为这意味着不一定所有的科研成果都能被信息化处理。
我们仔细研究《通用规范汉字表》征求意见稿与正式发布稿,其实发现在文字应用的某些方面,是尊重了少数应用人群意见的,体现在以下附录中:
看到这篇附录,我热泪盈眶呀。原来,从小在教科书里看到的发明活字印刷术的“毕升”他老人家原来叫“毕昇”,当年曾有装格满满的人“聪明”得把他老人家的繁体名写成“畢陞”,错得太离谱啦!还有齐宣王之妻、中国古代四大丑女之一的“钟无艳”,在戏曲里一直写成“锺无艳”,这才是正确写法。或者说,在《通用规范汉字表》里,人们对特殊的地名、人名做了相当的让步,把过去的一些写法取消,回归其本来用字。
但是,我们企图用《通用规范汉字表》来研究汉语地名的读音是徒劳的,因为它采用笔画检字法,完美地规避了读音问题。
下面,我们就解剖几只麻雀,探讨一下地名读音的复杂性。
1、六安
根据《汉语大字典》:
这里“六”读lù,是有历史依据的,“六(lù)安”来自“六(lù)国”,“六(lù)国”来自“六(lù)”姓。据历史记载,“六安”地区夏属皋陶后裔封地——英(今金寨、霍邱境)、六(Lù)(今“六安”市北),故“六安”城又称皋城。西周至春秋,“六安”境先后属英、六、舒蓼、舒鸠、舒庸等侯国。战国时期,先后隶属于吴、楚,后并于秦。楚汉相争,项羽(前206年)封六地人英布(黥布)为九江王,都六(Lù)(今“六安”市北西古城)。
一言以蔽之,“六(lù)安”的读法是对姓“六(lù)”的人群的历史记忆。
2、百色
广西“百色”最出名的历史事件是“百色起义”,过去我们读“百”为bó,但是电影《百色起义》放映时,就宣传为“百(bǎi)色起义”。我们还是看《汉语大字典》:
“百色”的“百”为什么读bó?字典语焉不详。其实,“百色”由壮语“博涩寨”演变而来,意为山川塞口地形复杂的地方。一说系壮语“拍洗衣服的地方”之意,据传在鹅江与澄碧河汇合处,有一无底深潭,岸边有村庄,村女经常在此洗衣,因而得名。
据《康熙字典》,百古文是,“《唐韵》、《集韵》、《韵会》、《正韵》并博陌切,音伯。”说明“百”字古代读如bó,“百色”是音译,借用“百”的bó读音,只是到后来,“百”的其他含义都读bǎi了,只有“百色”坚持还用古音。
百色风光
雍正七年(1729年)分田州土州地设厅制,迁思恩府理苗同知驻百色,谓百色厅。翌年建城,这是百色得名之始。光绪元年(1875年)田州改土归流,升百色厅为百色直隶厅(厅治驻今百色镇),这是百色属广西地方政权管理之始。这样看来,作为地名的“百色”的历史并不算悠久。
3、开封繁塔
“繁塔”中的“繁”,在开封当地不读fán,读如pó,这有什么历史依据呢?据《汉语大字典》:
“繁塔 ”的“繁(pó)”,读音是与古音相同(白色)还是与古代姓“繁(pó)”的人有关呢?
“繁塔”是河南开封市的地标建筑之一,是开封历史上兴建的第一座佛塔,为四角形佛塔向八角形佛塔过渡的典型,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据北宋王瓘写的《北道刊误志》记载,宋开宝年间(968至975年),重修天清寺时,同时在寺内兴建了一座砖塔,名为兴慈塔,也称天清寺塔,因其坐落在“繁台”上,故俗称“繁塔”。
繁塔行云
“繁台”,古台名,在今河南省开封市东南禹王台公园内,相传为春秋时师旷吹台,汉梁孝王增筑,后有“繁(pó)姓”居其侧,故名。《旧五代史·梁书·太祖纪四》:“甲午,以高明门外繁台为讲武台,是台西汉梁孝王之时,尝按歌阅乐於此,当时因名曰吹台。其后有繁氏居於其侧,里人乃以姓呼之,时代绵寝,虽官吏亦从俗焉。”因“繁(pó)姓”而“繁(pó)台”,而“繁(pó)塔 ”,故“繁(pó)塔 ”的读音也是对姓“繁(pó)”的人群的历史记忆。
那么,解剖这三只麻雀有何意义呢?我以为,在中国有相当多的多音字地名其来源出自古音或者纪念古代某姓人群所致,其他记录讹音或者对当地方言发音进行摹写记录的情况也有。如何对待这些地名多音字呢?要不要进行必要的正音?
我认为,对汉字正音,取消某些多音字的生僻读音,是语言文字发展的潮流。因为现代社会节奏很快,信息化要求很高,过于纵容地名特殊读音长期占据信息熵值是没大必要的。这个工作从秦始皇“车同轨、书同文”就开始做了。到1728年,清世宗雍正设立正音书馆,在全国推行北京官话。他谕令福建、广东两省推行汉民族共同语(旧称官话)。并规定举人、生员、巩监、童生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由此可见,同字同音是汉语言发展的重要趋势。
但是,远如秦始皇,近如雍正,都不能取消“台(tāi)州、蚌(bèng)埠、洪洞(tóng)”这样的读音。这说明,传统的力量还是相当大的,强行反对传统读音是费力不讨好的,有时候,需要一代代老人离去,新生代不再执着于旧音,那些地名读音自然而然消亡。
但我们能不能推动取消一些地名的多音读音呢?我认为可以的,我建议遵循两个原则:
一、凡是从汉字旧音的,干脆就取消旧音,读如今音,例如“百色”的“百”就读如bǎi算了,没必要再保留bó音了。包括北京的“大栅栏(shílànr)”也是这样。
二、凡是与历史上的人群姓氏有关的,如果该人群还有后人保留其姓氏,可以考虑保留其读音,比如山东省济宁市“任(rén)城区”,因为当地“任(rén)”姓不少,“任城”也来自古代“任国”。“任城”约于公元前27-前21世纪,系唐虞氏故国,有仍氏繁衍生息之地,是我国最早的4个风姓古国之一,属东夷部落,夏为有仍国或任国(古仍、任通用),商、周为任国、邿国。保留这个读音是有文化传承意义的。
任城风光
据《汉语大字典》:
像“六(lù)安”和“繁(pó)塔 ”要不要改成通用语音呢?我认为,如果“六(lù)安”还有姓“六(lù)”的人家,出于尊重,可以不改。如果已经没有姓“六(lù)”的人家,保留“六(lù)”这个读音还有多少意义呢?读音与liù也不算远。
对于“繁(pó)塔 ”,假如周围还有姓“繁(pó) ”的人,不改也罢。假如已经没有姓“繁(pó) ”的人家,保留不保留这读音就没啥意义啦。也许,老人家还会对老地名有相当的感情,对家乡还有一种文化上的眷念,但将来四海为家的年轻人又有多少愿意承负这么多的历史情怀呢?我说得不太客气,但快节奏的生活与工作最容易让人们忘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这也是现实。
当然,我只是建议,我所说的任何建议都可能受到大量当地人的反对,那么,规范地名读音的工作就应该由国家有关部门去做,尽快拿出权威的法律文件,结束目前这种混乱的、各方费力不讨好的大辩论。
最后,我以为,对于外国地名汉语用字,也应进行规范。比如德国首都“柏林”,应该明确规定,此处“柏”读如bó,还有法国诞生过名人雨果的“贝藏松”,这里“藏”读如zàng还是cáng?读cáng很有意境,贝壳里藏着一棵松树;读zàng当然是尊重其法语中的原始读音(Besançon)啦!
贝藏松风光
其实,也不要为逝去的读音纠结。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失去了不少历史读音,例如——
我不说,有几个人能够读准“喀(kè)山”呢?春风微拂面,夏雨落千田,秋风扫落叶,冬雪净人间。有些事情,不要纠结,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