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狄云瞧着这八人背影,心中又气恼又不解,自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为什么平白无端地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这般蛮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头脑一 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地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地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便是口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叹道:“谁叫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个亲人照顾,哎哟,哎哟······”撑着竹棒,一步步地走远。
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自己刚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坐倒在地,伸拳给他捶背。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重劲力。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死样活气,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没有了。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太轻,不管用。”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劲,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惊奇,怔怔地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也没教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教得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花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什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什么一个打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干,那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就得认命挨打。一个人打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这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
2、
戚芳“哼”了一声,见他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发擦在狄云下巴,狄云只觉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纽扣之时,若说了话,就会给人冤赖偷东西。“空心菜”却是戚芳给狄云取的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机心。
3、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什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部给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只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铐、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给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冤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4、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甚是平静,狄云勤练神照功,颇有进展。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啰唣,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转眼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在丁典指点下日夕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5、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放眼瞧去,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窗槛上总有一盆鲜花。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然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为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十分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地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6、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啰唆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疚,待要说几句什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诚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镣铐上不住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也无法人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7、
“'那老者道:'你知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 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一模一样。我亲眼见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地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然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不惜行刺师父,嘿嘿,好厉害的乖徒儿!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什么用?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地练吧。此经如能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连城诀'是这样的,你牢牢记在心里,有好大的用处。'《神照经》和' 连城诀',就是这样来的。”
8、
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轻轻颤动,似乎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所中的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你就静静地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剪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和药店主人谈论,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 春水碧波 '、' 绿玉如意 ',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怔怔地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9、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而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惜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地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说,请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了头。我的心怦怦乱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我想观赏一下,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 春水碧波',一盆叫作' 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平庸,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府门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也总风雨不改地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眼,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地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10、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的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 恶魔花',我一闻到花香,便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漆黑一团,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给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性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11、
丁典晕了一会儿,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材。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口气,说逍:“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其实,那《神照经》和连城诀,我都记在心里,外面不留半点线索。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 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上吊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
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丁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 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12、(菊友,凌霜华奴婢)
“菊友瞧了我一会儿,怔怔地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雏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深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当真十分害怕,生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13、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感激又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地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歪歪扭扭,变得像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吧!'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帮咱们完成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14、
狄云早知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拼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寂寞,无比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任何顾忌地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一般的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15、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同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身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在叫:“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时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什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16、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动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地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儿啦?妈到处找你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17、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来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加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闪烁,站在门门,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钢剑。
18、
狄云虽遭踢晕,脑子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给他打倒,也曾给他在头上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眼,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落。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19、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了?只是身边没剃刀,怎能剃去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轻轻拔去,唯恐发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 便可想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一根头发,轻轻一抖,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可当真痛得厉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别说只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 子了。”
耳听得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于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地退出一步,直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后门。大雨点点滴滴地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发、满腮胡子拔了个干净。头顶与下巴疼痛之极,生平从未经历,但想比之给仇人削去手指、穿了琵琶骨,却又如何?仇恨满胸,拔发拔须的疼痛也不怎么在乎了。他挖开地下烂泥,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塞人泥中,以防宝象发现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必定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出,还是糟糕。嗯,没衣衫好换,我便学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衣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20、
宝象只道他发现火种后自知命不长久,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缘深厚,运气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给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地打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可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自是轻而易举,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铁镬放问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运劲回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拼,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肉还香。”
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生性大懒,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21、
过了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正说得好好地,干吗忽然对我下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我就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给我解说这中间的道理。”一想起丁典,立时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间一摸,发觉丁典的骨灰包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上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滩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像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斩,终于连爬带滚地到了柳荫下,心想:“我不能死,说什么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死去多时,便抓了几只虾塞人口中,胡乱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断腿,再想法子快快离开。”游目四顾,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地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了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断腿,将短桨靠在腿旁,把渔网的麻绳缠了下去。缠一会儿,歇一会儿,每逢痛得要晕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好容易绑好断腿,心想:“要养好我这条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却到哪里去养息才好?”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一低头时,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黑色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形状生动,甚为可怖。他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只道我是恶僧一伙。”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他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又想:“我衣角翻开,那姑娘便说我是青海黑教的什么血刀恶僧。这把血刀的模样这么难看,这派和尚又定是无恶不作之人,单看宝象,便可想而知。”
他无端端地给踹断了腿,本来恼怒悲愤之极,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消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实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已便算解释明白了误会,也不配跟他们结交。
22、
狄云不愿他多伤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们躲在这里不出声,他们未必寻得着。敌众我寡,师······师祖还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为高兴,说道:“小混蛋良心好,难得,难得,咱们血刀门中武功强的人多,良心好的人少,师祖爷爷挺欢喜你的。”伸手腰间,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软软的缅刀。刀身不住颤动,宛然是一条活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见这刀的刃锋全作暗红色,血光隐隐,甚为可怖。狄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问道:“这······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这柄宝刀每逢月圆之夜,须割人头相祭,否则锋锐便减,于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圆,难得一十七个人赶来给我祭刀。宝刀啊,宝刀,今晚你可以饱餐一顿人血了。”
23、
血刀老祖大是开心,笑道:“我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好吧,我先传你一招“批纸削腐'的功夫。你习练之时,先用一百张薄纸,叠成一叠,放在桌上,一刀横削过去,将一叠纸上的第一张批了下来,可不许带动第二张。然后第二刀批第二张,第三刀批第三张,直到第一百张纸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说吹牛,咱们就试上一试。”伸手到她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干什么?”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将那根头发放在她鼻尖上,纵马快奔。其时水笙蜷曲着身子,横卧在狄云身前马上,见血刀老祖将头发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痒,不知他捣什么鬼,正要张嘴呼气将头发吹开,只听血刀老祖叫道:“别动,瞧清楚了!”他勒转马头,回奔过来,双马相交,一擦而过。
水笙只觉眼前红光闪动,鼻尖上微微一凉,随即觉到放在鼻上的那根头发已不在了。只听得狄云大叫:“妙极!妙极!”血刀老祖伸过血刀,但见刀刃上平平放着那根头发。血刀老祖和狄云都是光头,这根柔软的长发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来。
水笙又惊又佩,心想:“这老和尚武功真高,刚才他这一刀只要高得半分,这根头发便批不到刀上,只要低得半分,我这鼻尖便给他削去了。他驰马挥刀,那比之批薄纸什么的更加难上百倍。”
24、
血刀老祖勒转马头,又和狄云并骑而行,说道:“至于那“削腐'呢,是用一块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刀地削薄它,要将两寸厚的一块豆腐削成二十片,每一片都完整不破,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云道:“那还只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当然了!你想,稳稳地站着削豆腐难呢,还是驰马急冲、在妞儿鼻尖上削头发难?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维道:“师祖爷爷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孙儿只要练到师祖爷爷十分之一,也就心满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则骂:“肉麻,卑鄙!”
要狄云这老实人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言语,原是颇不容易,但自来拍马屁的话第一句最难出口,说得多了,自然也顺溜起来。好在血刀老祖确有人所难能的武功,狄云这些赞誉倒也不是违心之论,只不过依他本性,决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已。
25、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练就不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两次不成,便练他个十次八次!”说着又拨了她一根头发,放在她的鼻尖,将血刀交给狄云,笑道:“你试试看!”
狄云接过血刀,向横卧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见她满脸都是愤恨恼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知狄云从未练过这门刀法,如照着血刀老祖的模样,将这利刃从自己鼻尖上掠过,别说鼻子定然给他一刀削去,多半连脑袋也给劈成两半。她心下自慰:“这样也好,死在这小恶僧的刀下,胜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话虽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却也不免害怕。狄云自然不敢贸然便劈,问道:“师祖爷爷,这一刀劈出去,手劲须得怎样?”血刀老祖道:“腰劲运肩,肩通于臂,臂须无劲,腕须无力。”接着便解释怎么样才是“腰劲运肩”,要怎样方能“肩通于臂”,跟着取过血刀,说明什么是“无劲胜有劲”,“无力即有力”。水笙听他解说这些高深的武学道理,不由得暗暗点头。狄云听得连连点头,黯然道:“只可惜徒孙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再也使不出力来。”血刀老祖问道:“怎样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狄云道:“徒孙给人拿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骑而行,叫他解开衣衫,露出肩头,果见他肩骨下陷,两边琵琶骨上都有铁链穿过的大孔,伤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遭割,就武功而言,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至于他被“铃剑双侠”纵马踹断腿骨,还不算在内。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云心想:“我伤得如此惨法,亏你还笑得出来。”
血刀老祖笑道:“你伤了人家多少闺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贪花,不顾身子,这才失手, 是不是?”狄云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实招来!你给人拿住,送入牢狱,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为万震山小妾陷害,说我偷钱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着牙齿,恨恨地道:“不错,这贱人害得我好苦,终有一日,我要报此大仇。”水笙忍不住插口骂道:“你自己做了许多坏事,还说人家累你。这世上的无耻之徒,以你小······小······和尚为首。”
26、
这时随着水岱一齐追赶的,除了和水岱齐名、并称“南四奇”的陆、花、刘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或为捕头镖客,或为著名拳师,或为武林隐逸,或为帮会首脑。血刀门的众恶僧最近在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红皂白地作案,将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尽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动了公愤,得知讯息后,大伙儿都追了下来,均觉这不只是助水岱夺还女儿而已,若不将血刀门这老少二恶僧杀了,所有中原的武林人士尽皆脸上无光。群豪一路追来,每到一处州县市集,便掉换坐骑。众人换马不换人,在马背上嚼吃干粮,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仗着坐骑神骏,遇到茶铺饭店,往往还打尖休息,但住宿过夜却终究不敢,亦无暇污辱水笙。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紧,水笙这数日中终于保得清白。
如此数日过去,已从湖北追进了四川境内。两湖群豪与巴蜀江湖上人物向来声气相通。川东武人一得到讯息,纷纷加人追赶。待到渝州一带,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参与其事,他们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但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结交朋友,也显得自己义气为重。待过得渝州,追赶的人众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钱者多,大批骡马跟随其后,运送衣被粮食。只是这干人得到讯息之时,血刀老祖与狄云、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随后追赶,却不及迎头拦截。
西蜀武人与追来的群豪会面,慰问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我们拦在当道,说什么也不放那老少两个淫僧过去,总要救得水小姐脱险。”水岱口中道谢,心下忿怒:“说这些废话有屁用?凭你们这几块料,能拦得住那老少二 僧?”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转眼间将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几次转入岔道,想将追赶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来自关东的马贼,善于追踪之术,不论血刀老祖如何绕道转弯,他总能跟踪追到。只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岭。群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青海,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门本门僧众已然不少,再加上奸党淫朋,势力雄厚,那时再和中原群豪一战,有道是强龙不斗地头蛇,胜败之数就难说了。西北行地势渐高,气候寒冷,过得两天,忽然天下大雪。其时已到了西川边陲的石渠,更向西行便是青海。当地一带是巴颜喀拉山山脉,地势高峻,遍地冰雪,马蹄滑溜,寒风彻骨是不必说了,最难受的是人人心跳气喘,除了内功特高的数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来休息几个时辰。
但参与追逐之人个个颇有名望来头,谁都不肯示弱,坏了声名。这时多数人已萌退志,若有人倡议罢手不追,大半人便要归去。尤其是川东、川中的豪杰之中,颇有一些养尊处优的富室子弟,武功虽不差,却吃不起苦头。有的见地势险恶,心生怯意,借故落后;更有的乘人不觉,悄悄走上了回头路。
这一日中午时分,群豪追上了一条陡峭的山道,忽见一匹黄马倒毙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啸风的坐骑。水岱和汪啸风大喜,齐声大叫:“恶贼倒了一匹坐骑,咱们快追,淫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声欢呼起来。
叫喊声中,忽见山道西侧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缓缓滚将下来。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儿退后!”话声未毕,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上滚下来的积雪渐多渐速。群豪一时不明所以,七张八嘴地叫道:“那是什么?”“雪崩有什么要紧?大伙儿快追!”“快,快!抢过这条山岭再说。”
27、
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众人这时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沿途挟带大量积雪,更有不少岩石随而俱下,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数人拨转马头奔逃,余人听着那山崩地裂的巨响,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压将下来,只吓得心胆俱裂,也都纷纷回马快奔。有几匹马吓得呆了,竟然不会举足,马上乘客见情势不对,只得跃下马背,展开轻功急驰。
但雪崩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顷刻间便已滚到了山下,逃得较慢之人立时给压在如山如海的雪中,连叫声都立时为积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也半点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过一条山坡,见崩冲而下的积雪给山坡挡住,不再涌来,各人又各奔出数十丈,这才先后停步。但见山上白雪兀自如山洪爆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地冲将下来,瞬息之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众人呆了良久,才纷纷议论,都说血刀僧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寒冰积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过死得太过容易,倒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似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劫,为自己欢喜之情,远胜于悼惜朋友之丧。
各人惊魂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地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特深,也均不肯落后。想不到这一役中,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奇竟一齐丧身在川青之交的巴颜喀拉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百丈积雪决不消融,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28、
血刀僧久在川边,见过不少次雪崩大灾,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这天象奇变作对,连叫:“快走,快走!”游目四顾,只南边的山谷隔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眼下情势危急,无暇细思,牵了白马,发足便向南边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自变了。这山谷旁的山峰上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往往一处雪崩,带动四周群峰上积雪尽皆滚落。血刀老祖展开轻功疾行。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地奔进山谷。这时雪崩之声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只要身侧山峰上的积雪也崩将下来,那便万事全休了。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盏茶工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僧、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淫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地对血刀僧和狄云生出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什么法子能助己脱此灾难。
突然山峰上一块小石子骨溜溜地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啪啪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僧放脱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云二人同时舒了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宽心,是恼怒,还是害怕。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郁怒堆积,坐在一块山石上,不声不响。狄云问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僧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
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住谷口吗?师祖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独个儿先走吧。”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所结交的朋友从不真心相待,连亲传弟子如宝象、善勇、胜谛之辈,面子上对师父敬畏,心中却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什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得到明年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终究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到桥洞自会直,就算饿死,也胜于在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而死。”血刀僧咧嘴一笑,道:“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什么?”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杀了白马来吃。这白马和她一起长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这是我的马,你不能杀。”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什么不能吃马肉!”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无可奈何之中,转头向狄云道:“请你求求他,别杀我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哪有不宰马来吃之理,吃完了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到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别杀我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马儿!”水笙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去。
29、狄云朦胧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心中突然自伤:“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不住。我活在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等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还不如,不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
30、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地蹿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在世,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怀里。四周寒气极烈,但手指碰到丁典的骨灰包,内心感到一阵温暖。
31、
狄云没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间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状即刻便要脱裤。这法子在乡下也往往奏效,打赢了的乡人不愿无赖纠缠,也常转身离去。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这坏行径来羞辱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得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脱下来了,你要再打,快过来吧!”水笙大吃一惊,纵身跃出,心慌意乱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头,远远避到了山坡后。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受石头砸伤,痛得更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32、
血刀僧运劲和刘乘风比拼,内力一层又一层地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一个浪头扑上。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以柔克刚之道,血刀僧内力汹涌而来,他只是将内力运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之可胜。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击的方位又变幻莫测,但僵持极久,始终奈何不得敌手。两人全神贯注,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花铁干攀上峭壁,跃至悬崖,并非全无声息,两人却均不觉。花铁干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血刀僧身后,提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给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向崖下 跳落。
花铁干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得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透人,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33、陆天抒外号“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做“冷月剑”,再加上“清风柔云剑”刘乘风,四人以年纪排名,义结金兰,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第一,但他一来年纪最大,二来在江湖上人缘极好,因此排名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却软软地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给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掷了下去。
34、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这恶僧求饶,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眼见到水岱的英雄气概,极为钦佩,不由得义愤之心大盛,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老和尚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虽受重伤,心智不乱,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声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学这老恶僧的样,将来一定不得好死。你如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小恶僧,你这王八蛋,乌龟儿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后做个好人!”狄云听出他骂声中含有劝诫之意,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树枝舞了几下,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雪地,向血刀僧磕下头去。血刀僧积聚身上仅有的少些内功,凝于右手食指,对准花铁干背心的灵台穴点落,这一指实是竭尽了全力,一指点罢,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中指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见花铁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没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铁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奋力挥棍扫去,击在水岱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水笙哭叫:“爹爹!”登时晕去。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可是自己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膝间越来越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真气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他性命,又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自己是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这万恶不赦的老淫僧屈膝哀恳,这等贪生怕死,无耻卑劣,想起来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血刀僧若不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将这人杀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答允饶我性命的。你说过不杀降人,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抗辩全然无用,但大难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35、
水笙回过头来,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急痛攻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气激荡,受封的穴道竟给冲开了。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蓦地里一跃而起,拾起父亲身旁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避开了面门要害,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挡架,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
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一呆之下便泄了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这小子竟去相助敌人,当真大逆不道。”登时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觉连臂带肩俱都麻痹,当下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好好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36、
花铁干道:“血刀僧大奸大恶,人人得而诛之。小师父大义灭亲,大节凛然,加倍不容易,难得,难得,可喜可贺。”他见血刀僧双足僵直,显已死了,当即改口大捧狄云。其实他为人虽然阴狠,但一生行侠仗义,慷慨豪迈,武林中名声卓著,否则怎能和陆、刘、水三侠相交数十年,义结金兰?只今日一枪误杀了义弟刘乘风,心神大受激荡,平生豪气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头,突然间都冒了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几个时辰之间,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
花铁干道:“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看,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这时他所想的每一条计策,都深含阴狠毒辣之意。
狄云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夺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死,多谢你啦。”水笙“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37、调息半晌,坐起身来,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左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见他尸身插在雪里,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地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着此报,但他对自己却实在颇有恩德,不禁有些难过,于是将他尸身提出,端端正正地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身之上,虽然草草,却也算是给他安葬。至于他为什么突然间竟会死了,狄云仍大惑不解,此人功力神通,自己万万不能一脚便踢死了他。
38、
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身前,喝道:“你这小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挥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姑娘不可误会,狄某岂有歹意?”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狡猾奸恶,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什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也不愿再见你们的面。”于是一跷一拐地走得远远地,找到块大岩石,拨去积雪,在石上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远,心中越阴险,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只怕小恶僧来侵时自己没退路,心惊胆战地斜倚岩边,右手紧紧抓住血刀,眼皮越来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这小恶僧坏得紧。”
但这几日心力交瘁,虽说千万不能睡着,时刻一长,朦朦胧胧地终于睡着了。
她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觉日光刺眼,一惊而醒,跳起身来,发觉手中没了血刀,这一下更加惊惶,一瞥眼间,却见那血刀好端端地便掉在足边。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头来,只见狄云的背影正向远处移动,手中撑着一根树枝,一跛一拐地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这小恶僧似有去意,那当真谢天谢地。
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但在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都没山径,西、北、南三边山峰壁立,一望便知无路可通,那是试也不用试的。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积雪数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废然而返,断腿疼痛难忍,呆望头顶 高峰,甚是沮丧。
39、
踏进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间,整夜朔风呼啸,更加奇寒彻骨。狄云神照功练成,继续修习,内力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但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颇难挨。水笙有时从山洞中望出来,见他簌簌发抖,却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心下颇慰,觉得这小恶僧“恶”是恶的,倒也还算有礼。
狄云身上的创伤全然痊愈了,断腿也已接上,行走如常,奔跑跳跃,一无阻滞,有时想起这断腿是血刀老祖给接续的,心下不禁黯然。
马肉吃完了,今后的粮食可是个大难题。最后那几天,狄云已尽可能的吃得极少极少,只是吃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下来的,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地吃到了肚里。水笙心道:“一位成名的大侠,到了危难关头,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恶僧!”
这晚三更时分,水笙在睡梦中忽给一阵争吵之声惊醒,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水大侠的身体,你不能动!”花铁干冷冷地道:“再过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让你多活几天!”狄云道:“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决不能吃人!”花铁干喝道:“滚开!啰唆些什么?惹恼了我,立刻毙了你。”
水笙忙从洞中冲出去,见狄云和花铁干站在她父亲坟旁。水笙大叫:“别碰我爹爹!”飞奔过去,只见堆在父亲尸身上的白雪已给拨开,花铁干左手抓着水岱尸身胸口。狄云喝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40、
花铁干避过两掌,左掌画个圆弧,右掌从背后拍出,从狄云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过来,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上。狄云吐出一口鲜血,脑子中迷迷糊糊,眼前这花铁干似乎变成了万震山、万圭、江陵县的知县、狱卒、凌退思、宝象······这许许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恶人。他张开双臂,猛地将花铁干牢牢抱住了。
花铁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时打得他鼻血长流。但狄云已不觉疼痛,抱住他腰间的双手越箍越紧。花铁干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也有些惊惶,又见水笙手执血刀,抢近身来。花铁干大惊,双拳猛力在狄云胁下疾撞。狄云吃痛,臂上无力。花铁干使劲力挣,解脱了他双臂环抱,再也不敢和这狂人拼斗,接连纵跃,离他有十余丈远,这才站定。
水笙见狄云摇摇晃晃,站立不定,满脸都是鲜血,想伸手相扶,却又害怕,战战兢兢地走近两步。狄云喝道:“我是恶和尚,是小淫僧,别走过来,免得我玷污了你水大小姐的声名,滚开,滚开!”水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