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56回写探春理家,曾写到她大刀阔斧地实行改革。探春的两大改革,一是节流,先是蠲免爷们学里费用银每人八两,后又减去姑娘们每位每月二两脂粉银;二是开源,就是将大观园的土地承包到个人,派老诚而知园圃的老仆妇收拾管理,让她们每年上交若干银两。
这样做,既增加了贾府的收入,又提高了下人工作的积极性,还避免了这些下人仆妇们趁夜里赌博吃酒的恶习,真是一举三得,所以作者在小说里赞美她,说她是“敏探春”。
这一回里写探春理家,大胆实施的这个很是新潮的个人或家庭承包责任制,其实是源于小说作者曹雪芹家祖父辈的一段旧事。
铜钱,是清朝的主要流通货币,铸造权当然由国家垄断,原材料所需“铜觔”,则由全国14处税关采买供应。
当时,光京师税关每年铸造铜钱所需原材料铜就有350万斤,由张、王两家官商承包。每年采购量巨大,当时的铸币厂对铜的质量要求又不高,这其中的利润之高,当然可以想见了。
曹家在任江南织造时,因数次接驾,造成巨大的银钱亏空,亟需巨额资金填补亏空。
钱都花在皇帝身上的康熙帝心知肚明,于是设法弥补,例如让曹雪芹祖父曹寅及苏州织造李煦轮流担任两淮巡盐御史,又命曹、李两家垄断江南人参生意。
这还不够,康熙四十五年,由于看到承包“铜觔”采买背后的巨大利润,曹寅主动提出要把全国14座税关的“铜觔”采购,全部交由他一人承包。
为了能顺利拿下这一大项目,曹寅还主动发起攻势,对康熙帝动之以利。
他向康熙拍胸脯保证道,皇家先借我10万两银子做采购本钱,我每年可以上交12.5万两白银,连续承包8年,可以为国家财政上交100万两白银(含本金10万两)。
曹寅此话一出,张王两家官商不干了,他们立即如法炮制,找到康熙爷说,他俩也请求承包全国14座税关“铜觔”的采购权,并且向康熙有理有据保证说,经过他们的科学预算,若让他们承包,每年可上交国家14万两白银,8年承包期下来,一共就是112万两白银,比曹家的还多出12万两(含本金10万两)。
这段两处争相竞标“铜觔”采购权的架势,像极了《红楼梦》第56回大观园两个婆子的对话:
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
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再精精不过皇帝,最后康熙帝一锤定音说,“铜觔”采购非同小可,由你们三家划作三份,分而购之,8年下来,112万两的上交白银,一两都不能少。
得,给康熙帝这么一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争来争去,他皇帝老儿最后倒成了最大赢家。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皇帝呢。
自此之后,龙江、淮安、临清、赣关、南新这五个关口的铜觔采购,就被曹家掌管长达8年之久。
后来照曹寅的奏折来看,8年下来,他共计上缴的银子却是312070两。如果另外两家也是差不多这个数字,那么很显然并不够曹寅原先承诺的100万两,更不要说112万两白银了。
因为八年下来,曹寅并未兑现原先的承诺,所以内务府就直接向曹寅催要欠银。不过,因为和康熙帝如同发小般的亲密关系,最后康熙帝不但没有追责,还额外又给他续了八年的承包期,并公然替曹寅辩解道:
“曹寅并未贻误,八年完了,今若再交其接办八年,伊能办乎?”
曹寅之子曹颙早逝后,由康熙帝亲自过问,又将曹寅兄弟曹宣之子曹頫过继给曹寅为嗣。
曹寅死后,等到曹頫继任时,又向康熙提出要进一步扩大采购范围的请求,这一次,不再需要碍于发小情面的康熙不干了,他断然拒绝了曹頫的请求:
“此事断不可行。当日曹寅若不亏出,两淮差如何交回?后日必至噬脐不及之悔。”
至此,曹家这一段长达十六年的“铜觔”采购史宣告终结,而曹家最后一任江宁织造主事曹頫,也于雍正六年,因骚扰驿站、经济亏空、转移家产等多项罪名被革职抄家,后举家迁回北京。
而这一段曹家十六年承包“铜觔”采购的买卖,那身为皇商,因为康熙帝的护佑,赚得盆满钵满的光辉岁月,虽然一去不返,却成了曹家后人在落魄饥寒岁月中,回忆往昔的一抹温暖的慰藉和可怜的炫耀,最后都化作了曹雪芹笔下探春理家那一回里的精彩文字。
大观园内,闺中纤纤女子,开源节流、兴利除弊,一派男子英豪,我们只当是作者的荒唐言,却怎知,原是他曹家的辛酸泪。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