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出家,老友去寺里看他。一碗粥,一碟咸菜。老友尝了一下,惊呼太咸,要换一碟给他。弘一法师淡淡地说,咸有咸的味。
真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一箪食,一瓢饮,无非是饥来吃饭倦来眠。
这是一种日常。还有一种日常,“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除此之外,差不多都是好吃佬。
好吃佬里头有些特别的。有一回,看报纸上有则轶事,解放前上海有个叫沈似的人很会吃,祖上留下的家业吃光后,能卖的卖光,还是吃,终成美食家。
解放后,一无所有,去找工作。人问,会做什么呀?朗声曰:会吃。一时传为笑话,不知怎么传到市长陈毅耳里,陈市长说,让他到国际饭店当品菜师吧。
据说,国际饭店菜品甚高,沈先生的嘴是有功的。一事精至,便可动人,这是一例。
说到好吃佬,不提苏曼殊似乎说不过去。有一回他去易白沙家里做客,吃了炒面一碗、虾脍二盘、春卷十枚,还有许多糖果。
易白沙以为他饿得太久,请他明天再吃饭。他说:“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做派颇似古人皇甫亮,在北齐当官,爱喝酒。几天不上朝。北齐皇帝高洋问他:你怎么几天都不打卡?他答:一日饮,一日醉,一日病酒。
苏曼殊曾给在美国的友人邓孟硕写信:“唯牛肉、牛乳劝君不宜多食。不观近日少年之人,多喜牛肉、牛乳,故其性情类牛,不可不慎也。如君谓不食肉、牛乳,则面包不肯下咽,可赴中土人所开之杂货店购顶上腐乳,红色者购十元,白色者购十元,涂面包之上,徐徐嚼之,必得佳品。”面包上抹腐乳,非好吃佬想不出来。
这样一位爱吃的名士,却常常没钱忍饥挨饿。有次孙文先生着人送了二百大洋,没过几天,收到请柬,他要宴客。孙先生哑然失笑,还是赴约了。
这跟弗洛伊德讲的一个人很像,一个穷人上午向朋友借了二十五块钱,说是急用。下午,这位朋友遇见他在饭店吃一盘很贵的奶浆沙罗门鱼。于是上前责备:“你刚跟我借钱,就跑来吃鱼。这是你借钱的意思吗?”
穷人回答说:“我不明白你的话。我没钱时不能吃鱼,有钱时又不许吃鱼。请问啥时才可以吃?”振振有词,想来也可爱。
好吃佬里有些愿意舍命的人,比如常州有一士大夫请苏东坡吃河豚。东坡不发一言地吃,等吃美了,长叹一声:“也值得一死。”“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那时,河豚和芦芽做羹,美得很。
如今的河豚还有这种吃法,但大多的河豚用来红烧。吃河豚而亡的人不少,日本还在上野公园为这些人树了纪念碑。
不要命的好吃佬毕竟是少数。更多好吃佬,常能克服各种困难,最终如愿,想来甚是可爱。李璜回忆当年和李劼人在巴黎留学的事情。
李劼人想吃烟熏兔肉,并且要按成都的吃法,熏好之后凉拌下酒。那就熏吧,可是李劼人不苟且,一定要用花生壳来熏。“这一购办落花生的差事,又把我跑苦了!法国不产花生,我亦不知其洋名称,图画捉拿,才在巴黎郊外找到。吉卜赛人称之为瓜瓜里赤。我买得的花生斤两也不多,劼人视为珍宝……”
这些好吃佬还只是闻其名,而我老家有一位就住在隔壁。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山上摘了野果,找一点酒曲,酿了一罐酒。当时没有下酒菜,他去河边拣了一捧小小的石子,回家用盐水煮了,喝一口酒,抿一颗石子,过会儿“啪”地吐在地上。
据说那副陶醉的样子让人垂涎三尺,于是好多人也去河边拣石子,回家煮,一颗颗含在嘴里,但立刻吐掉,都觉得受到了嘲弄。可他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古人就这样干!
多年之后,他已头发花白。我问他盐煮石子,是不是李太白说的“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精盐”?他孩童般笑了,说,没想到你也是好吃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