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的几台车(二)
风雨中的流动车
魏哲茹
在八九十年代,我们附近几个村子家家都栽树种果,尤其盛产苹果,被称为水果之乡。 每到春季桃红果绿,芬芳馥郁,蜂蝶蹁跹,堪称世外桃源。入秋,苹果梨子陆续成熟,青红黄橙挂满枝头,丰硕的果实光鲜诱人。
那个年头连个电话都没有,就有三亲四戚从老远跑来帮着釆摘收仓。树上树下,园里园外,递篮子挎橼子,抬筐子拉板车,边摘边吃,边吃边夸,好不热闹。看着厦沿底,东屋里,墙头外,堆积小山似的果实,主人笑眯着眼夹着油汪汪的油条包子豪气十足地嚷吃嚷喝。惹得邻近非果农的村民嫉妒不已,嘴上喷着果园人都烧包,暗地里还都千方百计托人把自家的女儿往园里说。
大家日月过得滋润,有果吃,有肉啃,还有酒喝,平时的消费自不在话下,娘在自家西屋改成的巴掌大的小店,每天就指着向东邻西舍销些香烟火柴,白糖蜡烛的就足以维持日常的开销。地里的果树娘照干不误,凭着和父亲的吃苦耐劳,家里日益丰厚,成了村里第一个看彩色电视,用洗衣机洗衣的人家,至今没忘在宽大的院落里,人头攒动看霍元甲、射雕英雄时热闹兴奋的情景。
但是繁华总会散尽。树龄渐渐老化,品种日益过时,像年迈的老牛再也拉不动沉重的犁耙。春季花开也引不来蝶飞蜂舞,秋收的枝头稀稀拉拉。又瘦又小的青皮上黑色的斑点似岁月无情侵蚀的脸,比起色香俱全的外来者失去了抗衡的实力。家里安了电话也没有通知亲戚帮忙的必要,果园街往日浓香四溢的油条,也越来越失去了宠溺的市场。眼光尚且鄙浅,依赖惯了果树的乡亲们,却只能默默地适应着日渐凋零的岁月。
我们那个村子也不能例外,区区的几十户人家更显萧条落寞。院子里堆积的苹果山小了,场上待轧的谷麦摊厚了,整个村子稀稀朗朗,早晚听到鸡鸣狗叫拖车突突的声音,连孩子妈喊娃吃饭的嗓门都低了很多。有个别先知先觉的背起行囊奔向打工的大潮,更多是按部就班,延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
随之波及小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少了。鼎盛一时的红杉树被换成了向来斥鼻的大前门,宁可被煤油灯熏黑了鼻子也不再准备应付停电时时袭击的白蜡烛,腌菜用细盐太浪费,称点粗盐砸碎掺和里头也看不出来……
娘爽朗的笑声渐渐少了。被才上初中就成天要书本费订校服的我,磨磨叽叽缠得不安,三个擦边大的孙子孙女需要帮着拉扯忙得寸步难歇。但是要强的她看到的是女儿的花钱买不到的前途,听到的是儿孙绕膝的欢乐,再苦再累她都咬牙坚持着。
那辆陪伴俺娘十余载的四轮流动车,就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年代里粉墨登场了。
这辆车其实就是平板车的改良版,在九十年代随处可见,大街小巷,市场路口。既可以在车厢里放些买卖的商品,又可以拉起就走,对于做点小生意不需要大投资的商贩非常方便。
我娘的流动车,车轮就是那辆说不见了踪迹的板车废物新用的,车厢是找木工把不用的旧门框刨去了皮改做的,看着连油漆都没刷,散发原木味道的新车,娘围着它上下打量转了好几圈。我不屑地嘀咕弄这个玩意干什么,土不拉几真难看!娘拉拉车门的合页,满意地笑着说,你懂什么,有了它咱的好日子又要来了。我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心里抱怨什么好日子,连个夹克衫都舍不得给我买,这件穿了几年的大号西服什么时候能下岗?!
娘起得更早了,除了稀落的果树,还得拔豆地里的长疯的杂草;娘在家做饭的时间更少了,她不再安定于巴掌大的小店,还得拉起流动车奔波于远街近巷;娘回家得更晚了,卖完东西,还得补酒添烟。
春去秋回,寒来暑往,叶绿了又黄,花谢了又放,娘拉着那辆并不轻松的流动车走过了阳光白云,走过了风雨霜霾。
那天逢集,娘走前告诉我饭菜备好,回来热热就行,我忙着上学匆忙应答。到放学才发现钥匙忘了拿。等娘回家常常夕阳西下,就是不吃饭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好去行市找娘。
行市就是交易牛羊的市场,安置在离街几百米被几户人家遮挡的一片杨树林里。在那个牛羊的活体还不稀罕的年代,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只是打老远就散发出的味道太浓郁,遍地的牛粪马尿令人屏息,不大的市场上软咩的沉哞的响鼻的各种叫唤,掺杂着行手们粗拉拉又特地抬高的嗓门好不闹腾,赶集的逛店的媳妇姑娘们掩鼻而过,毫不停留。
但是对于娘却是别人没有留意的商机。行市上大笔的交易使得卖家托行手给夸夸牲口,买家央行手帮忙给砍个价,一包香烟一瓶汽水的还不小菜一碟?有的为了得个好价钱成条成打的拿,等生意完成笑眯眯地把面额整十的票子递了过来。这样的收入自然比坐在家里静等要强的多。
打老远看到娘的车子停在泥泞的小路边,孤零地的单车在秋雨浇打过的树叶下显而易见。不时有人踩着沾染泥粪的靴子过来要烟要火,娘弯腰拿烟低头找钱,没人的空里补摆货物,拆箱破盒。望着娘忙碌的身影,臭哄哄的气味竟再也没能阻拦我小姑娘家家向来羞涩爱面儿的脚步,背着沉甸的书包径直走向车边,给正催着要烟的大叔递了过去。
娘惊讶地转过脸来,捋捋被秋风吹乱的头发,说你怎不回家吃饭跑这儿来?!我说钥匙忘了给你帮忙吧。哦,娘没再说啥,塞给我几张零钱让我赶紧买饭,瞥见娘搁在车上吃了一半的煎饼卷,那杯早已凉定的开水,我没有去,再看会就该回家了。娘不再说话,望着行市上渐稀的牛羊,疏散的人群,收拾凌乱的车厢,准备回家。
我跟在车后使劲拥着,雨后坑洼的泥路沾得车轱辘厚厚的泥土。娘不再哼歌,我不再缠着讲事,娘俩顺着果树地头高高的沿上默默前行。这条连接村子和街道,田地和果园的土路留下了我们一次又一次的身影。
直到我成家,果树早已被麦子覆盖,娘家也从静寂的村子腾到热闹的街道,还是扔不掉这辆伴她风雨兼程的流动车。每去看她,总见那辆已蒙上了灰色的车子忠实地守在门口,玻璃里模模糊糊黄果树红塔山的影子。听到人声,娘赶紧搁下手里的碗筷,挪动不再麻利的腰身嗓门依旧响亮,来了!看到原来是我们,高兴竟又带点好久才磨消的客气,拿板凳让吃喝,写满沧桑的皱纹里流淌着幸福和喜悦。
等到娘也老了,流动车也老了,没等它继续完成娘的使命,儿女再也不顺应孝心,让娘再拉着它东奔西跑当消遣,而是空置在备受冷落的杂物室里孤独终老。
娘尽管千般不舍,像战士抚慰跟随多年的坐骑摩挲良久,但终究弃它而去,与那段风雨无阻的岁月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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