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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飞入楚阳台。早知道无明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
寂寂深夜,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河上蓦然响起一声清亮亮、冷凄凄的歌声,正在闲逛的开封知府徐仲循声望去,就看到了震撼人心的一幕。
横跨河道的石桥上,一名红衣女子在晦暗的灯下翩翩起舞,足有一丈长的水袖时而乘风欲去,时而旋转飘摇。女子技艺并不纯熟,但却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于生涩中带出万种风情。
转眼间,此段已唱至最后,声腔渐转悲戚,绵长的水袖倏忽延展,一边一个洞穿了气死风灯,立时如开在地狱的曼殊沙华般燃起妖冶的火光。
“怎禁他兜的上心来……”终于,女子歇步转首,朦胧夜色下,徐仲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偏偏记住了那双于灯下闪着寒光的眸子!
“呵,什么千古绝唱,不过是负心汉文过饰非罢了……”
夜风缥缈,女子幽幽的讥诮顺风而来,而后,她纵身跃起,带着妖艳的火光扑向河中!
徐仲悚然惊醒,刚要下水,猛然记起自己是只旱鸭子,连忙提起袍裾,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一刻钟后,闻声赶来的华捕头带人跳进了河水之中,寻觅许久,却一无所获。
上岸后,华捕头忐忑地提醒徐仲:“府尊,这么晚了,一个女子穿着红衣跳舞……这说不通啊!您,该不会是遇见厉鬼了吧?”
徐仲看着河岸上蜿蜒淋漓的水泽默然不语,许久,才对着幽暗长河发出一声叹息:“谁知道呢……”
1.阴魂
徐仲几乎整夜做梦,一闭上眼睛,梦境中就是大片大片妖冶的红色,那种类似于鲜血的颜色令他深觉不安。
翌日,他去探望回乡省亲的同科好友裴东时,还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然而一见裴东,他顿时就乐了。只见裴东神色恹恹,眼中血丝纵横,而眼底的青色在阳光下如此清晰,状态居然比他还要不好。
徐仲见状调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说你在京城吏部,郎中当着,知心美娇娘拥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哦,难道是纵欲过度?”
“寿康,你说这世上有鬼么?”裴东知他从读书时就混账得可以,懒得理他,只是兀自呢喃,神情疲惫且迷惘。
徐仲一愣,俄而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裴大才子怎么还信这个?”然而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昨夜带着火光的艳红。
裴东恹恹地窝在靠背上,叹道:“可我家就碰到了这种怪事,我看到了死去的翩跹……”
裴东字木易,原是名孤儿,后来因才气过人被时任开封知府的陶知收养,才算安定下来。大约六年前,他中了辛丑科(成化十七年)的进士,回乡庆祝之时,陶家却遭到了山匪洗劫,唯有长女曼行因陪着裴东去庙中还愿才躲过一劫。
“这翩跹是……”徐仲疑惑。
“是拙荆的双胞胎妹妹。”提到翩跹,裴东眼中闪过隐忍的痛楚,深吸了一口气,才叹道,“她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正是天真烂漫,含苞待放的时节……”
徐仲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只怕,她不只是你小姨子那么简单吧?”
裴东犹豫了下,无力地点头:“我原本,喜欢的是翩跹……只是后来,出了那档子事,拙荆无依无靠,我也只好……”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徐仲拍拍他的肩膀宽慰,“好歹姐妹俩生得一样,你也算有个寄托。”顿了顿,他又好奇,“你说的怪事是什么?”
“说起来,这怪事的根子就在翩跹身上。”裴东沉吟着道,“拙荆自有了身孕后,就频频自称看到翩跹。原本我以为是孕妇多梦,也没多想,但是,前些天我在后院分明看到了一个抱了枝杏花、笑意盈盈的少女。她穿了身碧色襦裙,神态娇憨……寿康,拙荆端庄娴雅,绝不会有这种情态。”
徐仲张大了嘴,眨眨眼问:“你没有向嫂子求证么?”
“可她当时正披了件真红外衫,在屋里绣花。我赶过去的时候,看得真真的。”裴东无奈摊手,“现在阖府人心惶惶,大家都说是我那岳家冤魂不散。”
一阵风吹来,徐仲顿时觉得背上凉嗖嗖的。“那个,你确定陶二小姐去了?”他吃吃询问。
裴东瞅他一眼:“翩跹死在我怀里,我亲手下葬的。”
徐仲浑身不自在,又坐了会儿,就借口府衙有事告辞了。
谁成想,数个时辰后,他晚饭吃了一半,华捕头就急吼吼地闯进来禀告:“府尊,裴夫人小产了!”
“她小产关你何事?”徐仲疑惑。
华捕头顾不得喘匀气,断断续续地道:“大夫说,安胎药里,有大量的红花。所以,裴夫人,是被人害了!”
徐仲豁然而起,顾不得换衣服,只披了件外袍,抓着馒头就窜了出去。
夜色深沉,裴府里愁云惨淡,陶曼行的呻吟之声如夜啼的杜鹃,带着泣血的悲切。不大的三进院落,下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均带着掩不住的惶恐。
“怎么回事?”徐仲勉强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抓住一名比别人要慌张许多的侍女,梗着脖子询问。
侍女战战兢兢,显然吓得不轻:“不是我……我没下药啊!婢子一直对夫人忠心耿耿啊!”说到最后,侍女大哭出声,“大老爷,真的不是我!”
徐仲头大,转身问了刚刚赶到的管家才知道,这侍女名叫崔荷,是裴夫人身边的人,内宅中很多事情都是她在负责。而如今,裴夫人流产,她自然成了首要怀疑对象,裴府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惊疑。
“别哭了!”徐仲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待她一抽一抽平静下来,才缓了声问,“裴夫人的药是谁熬的?”
一提这茬,崔荷再次不安:“回、回大老爷,是,婢子……”
徐仲恍然,不再逼她,和声问道:“一直都是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今日的药可有旁人动过?”
“嗯,一直都是。”崔荷忐忑地道,“因为最近府里怪事特多,所以老爷特地嘱咐我一定要看好夫人的药。只有午后的时候,夫人孕吐得厉害,差了婢子去买蜜饯梅子时,才离开了一会儿。”
“这期间有人进过小厨房么?”徐仲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问题的关键。
“并无。”崔荷很肯定地道,“一般人不爱闻那味……啊,好像还真的有!”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忽而低呼一声,“婢子回去的时候,曾看到一抹碧色隐入了小竹林……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碧色?”徐仲疑惑,转头问管家,“府里有人穿碧色衣服么?”
管家的脸色有些难看,为难地笑笑,冲崔荷使了个眼色要她下去,却不想对方似乎急于摆脱嫌疑,语速极快地道:“听说陶二小姐是喜欢碧色的!”
徐仲猛然忆起裴东所说的怪事,刹那明白管家的顾虑了。
就在这时,一声极凄厉的哭声如同裂帛碎玉般响彻院落:“东哥,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了!她一定还在怪着我……东哥,我没想害她,没想啊——她是,我妹妹啊……”
官宦人家极重礼仪,因而徐仲也只是在内宅垂花门外等着,此时听见这深夜长啼,不由焦急万分,进也不是,等也不是,直急得跳脚。
就在这时,崔荷喃喃自语:“原来传闻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徐仲一面踮脚眺望着门里,一面随口问道。
崔荷四下觑了一眼,见管家顾不上她,才低声解释:“听说当年去庙里还愿,老爷偷偷约的是陶二小姐,只是夫人……悄悄迷晕了二小姐,代替她去了庙里……当晚,他们回来的时候,陶府已经血流成河了……陶二小姐,死得极惨……”
夜风吹来,徐仲急出来的汗水悄然缩回了体内。
2.血字
直到二更时分,内宅的声息才渐渐小了下来。快三更的时候,裴东拖着疲惫的身躯晃了过来,冲徐仲一摆手:“走吧,陪我喝几杯。”
走得近了,徐仲才发现,裴东满脸暗色,袍子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般颓废。
同情地拍拍他,徐仲也只能说:“节哀顺变……你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这一顿酒两人一直喝到晨光熹微,裴东好像醉得有点狠了,一个劲地拉着徐仲叫“翩跹”。
后来,仿佛有一瞬的清明,他撑着头回忆:“当日我应该叫上岳父全家的……那天当我发现来的是曼行时,我真的很生气,很失望,就跟她大吵了一架,然后就气呼呼地下山了……
“可是当我回到陶府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当时翩跹躺在我的怀里,眼中带着……恨意……寿康,她当时衣衫破碎,遍体鳞伤,那些山匪见色起意,把她……”说到此处,裴东喉中发出一声极响亮的哽咽,伏在桌上哀哀哭泣。
“喂喂!”徐仲强行推醒他,质疑道,“我听说陶府是在深夜被人灭门的,你去拜的哪座山上的庙?怎么跑一个来回要那么久?”
裴东勉强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哼哼:“头天我喝得有点多,起晚了……午后才出发,到了山上都是傍晚了……后来,又被曼行哭着拖延了一通……”
“你可真行!这事都能晚,人家不都是大清早烧香拜佛么?”徐仲又好气又好笑,俄而一个机灵,看向裴东的眼神有点古怪,“你丫的不会是想跟陶二小姐双宿双飞,故意的吧?”
这一晚上折腾得太狠,徐仲回府衙一直睡到翌日午后才揉着晕乎乎的脑袋起床。随意喝了点清粥,他就带着华捕头又去了裴府。
裴府的小厨房掩映在一片小竹林里,收拾得甚是整洁,只是因徐仲的要求,管家才留下了那罐安胎药。
徐仲拿筷子拨弄了下药渣,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不少红花。
崔荷在一旁唏嘘:“说起来,老爷还真是命途多舛。当年他中了进士,本来就要商议婚事的,谁想就赶上了……后来他陪着夫人守了三年孝,出来后同科好友都已经站稳脚跟了,他却要重头开始。幸好得遇贵人,才进了炙手可热的吏部。唉,如今又……您不知道,我家老爷和夫人盼这个孩子已经好久了……”
徐仲没吭声,就在这时,一声极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内宅,惊起了一群林鸟。他猛然抬头,惊疑地问:“这是……裴夫人?声音打哪儿传来了?”
崔荷脸色苍白,喃喃道:“自然是夫人的房间……还阴魂不散了……”
“我不方便过去,你快去看看!”徐仲急忙催促。
崔荷焦躁不安,猛地一拉他:“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走啦!”说着,忽然不顾礼节地拉住他,拔腿就往不远处的一个院落跑去。
两人将将到门口的时候,徐仲猛然止步,转手将崔荷丢了进去,口中还道:“你先看看什么情况!”
崔荷踉跄而入,回头怒视他一眼,就恨恨带上了门。她似乎是收拾了一阵,约莫半刻钟的功夫,在里面大喊:“大老爷,您进来吧!”
徐仲刚一推开门,就看见雪白的墙壁上涂抹了四个血红大字:“血债血偿!”那淋漓的血迹顺着墙面蜿蜒而下,于雪白中开出诡异的曼殊沙华。而地上,还散落着一件染血的碧色襦裙。
“嫂子,房间里有谁来过么?”徐仲隔着帷幔问陶曼行。
“没、没有啊……许是,奴家睡得太沉,没有听到……”陶曼行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回答,显然被吓得不轻。
徐仲皱皱眉,忽然眸中精光一闪,蹲下身从桌下拾起样物什塞入袖中,而后捡起襦裙闻了闻,顿时松了口气,宽慰她道:“嫂子,这不是血,只是朱砂而已。”
又转了圈,在房间内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徐仲唤了人来照顾陶曼行,并建议其换个房间,以保留现场。
徐仲问了院落外的洒扫丫鬟,几人都说没有注意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这时,听到消息的裴东也匆匆赶来,徐仲一把拉住要进屋的他,把碧色襦裙拿给他看:“你那天见的,是不是这件?”
裴东大吃一惊,一把夺过来翻看一番,失声叫道:“这是翩跹的!你从哪儿找到的?”
徐仲面色凝重:“它原本是在哪里的?”
裴东睹物思人,颇为伤感地叹息:“一直是你嫂子收着的。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知道的,我就是个甩手掌柜。”
“东哥——”正说着,曼行听见裴东的声音,在屋内发出了一声凄凄的呼唤。
裴东急忙告了声罪,进去安慰她半晌,才满面惶惑、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压低了声音对徐仲道:“是翩跹的字。当年曼行学的是‘二沈’的台阁体,而翩跹则是‘三宋’的行书,很好区分。”
徐仲恍然,台阁体华美端正,正和了陶曼行的端庄娴雅;而陶翩跹性子跳脱,只怕是耐不下心去学如此沉闷的字体。只是,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想了想,只是问:“你呢?”
“我?”裴东叹气,“你我都是从科举走出来的,自然要先习台阁体。只前几年结庐而居,才习了沈粲的行草。”
“哦。”徐仲不置可否,只是索要了二陶留下的辞赋,就要离开裴府。然而裴东却一把拉住了他,哀求:“寿康,帮帮忙,查清楚了再走行不?”
徐仲哭笑不得,知他是真的被吓住了,但还是忍不住调笑:“你当年不是还老骂我纨绔子弟,屁事不会么?”
“此一时彼一时。”裴东脸一红,推着他去了客房。
3.红妆
晚间,徐仲坐在桌前细细翻看着二陶的辞赋。不得不说,陶知不愧是进过翰林院的人,教出的女儿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才女。
陶曼行字体端正,但秀气有余,刚气不足,考虑到是个闺阁女子,也是可以接受的。而让他吃惊的则是陶翩跹,泛黄的纸张上,行书洒脱恣意,于秀美中带出一股半含不露的英气与傲气。
这时,徐仲的手顿住了,从里面抽出了一张。
崭新光洁的澄心堂纸,不染丝毫岁月痕迹;酣畅淋漓的行书,却带着股肃杀萧索之意,这,是一封夺命书。
“门庭改换,至亲无踪,望天地之茫茫,何处吾家?此身应于当年殁,然泣血之恨,夺夫之仇,更与何人说?吾尝于望乡台上茕茕孑立,细思尘世,点点滴滴,终付清酒。恨只恨,死者已矣,生者优容,只道天地不公!”
徐仲手一松,夺命书飘洒而落,偏巧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客房,将上面的署名映得清晰可见:陶翩跹。
“咦——呀——”就在这时,一把婉转清亮的歌喉蓦然亮开,在深夜中带着惑人的魅力。
徐仲恍然觉得耳熟,推开门踉跄而出,正看见裴东发狂般奔向竹林,口中悲切大唤:“翩跹!翩跹——”
徐仲紧随其后,刚到林边,就止了下来。
沉重的夜色笼罩了裴家内宅,竹影婆娑的湖边有一水榭,而一名身姿婀娜、容颜精致的女子梳了未婚少女的垂鬟分髾髻,艳红的戏服水袖绵延,更衬得其纤腰不堪一握。
女子唱的是《西厢记》中,张崔话别那一段。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
服饰不对,扮相不对,连唱腔都带着青涩与稚嫩,但是偏偏感情对了,简直太对了!
那种缠绵悱恻,那种欲语还休……徐仲震撼当场。他虽然没见过陶翩跹,但却一眼就肯定,这是陶翩跹!这是独属于陶翩跹的风采。
而且,他还认出,这正是那夜石桥独唱的女子!
“翩跹……”而身边的裴东早已泪流满面,却不敢上前,只是一遍遍地呢喃。
而水榭上,女子还在继续:“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
昏暗的烛光在女子脸上打出明明灭灭的烛影,在冷水湖边带着诡异的感觉。就在这时,女子声调蓦然高亢,水袖一展,直奔裴东而来!
而此时,正正唱到最后一句“心内成灰”。
“小心!”徐仲先行警醒,一把将裴东推开,几乎就在同时,寒光盈盈的匕首划破了他先前站立之处的空气!
“你个畜生!”陶翩跹眼中爆射出刻骨的怨毒,刀锋一转,再次追寻裴东而去。
“快跑!”徐仲大喝一声,从后面一把抱住女子,冲裴东嘶吼。
“翩跹……”裴东不敢置信地看着面目狰狞的女子,眼中现出锥心的痛楚。
“快走!她疯了!”女子身材看着娇弱,但气力可不小,徐仲急得焦头烂额,就差对裴东大骂出口了,“她是鬼,是厉鬼!你难道没看见她身上的红衣么?还愣着干嘛,走啊!”
裴东蓦然醒悟,急忙转身向外跑去:“你撑住,我去喊人!”
“呵呵……”眼瞅着追不上裴东,女子忽然冷笑一声,奋力挣脱徐仲,身形一闪,就向竹林深处窜去。
“休走!”徐仲本能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却不想女子闪得太快,只听“刺啦”一声响,红衣被撕下一大片。就在这时,雪亮的闪电划破天际,徐仲眼前一亮一暗,再睁眼,女子却消失无踪。
徐仲追了几步,只是林中黑暗,他一个书生也不敢独身进去,只得在原地等着其他人。
因着白天的事,华捕头把人都叫到前院问话,此时还未结束。徐仲思量,只怕等人手齐了,红衣女子也找不到了。
约莫一刻钟后,林外人声鼎沸,无数火把灯笼纷至沓来,裴东带人气喘吁吁赶过来,四下张望一番,急问:“人呢?”
“跑了。”徐仲催他,“你不去看看嫂子么?”
“对哦!”被刺激得有些失常的裴东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带人朝曼行的居处跑去。
刚至院落外,就听见一把惊恐至极的女声:“翩跹,姐姐没想害你!翩跹……我只是太爱东哥……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他喜欢的是你,而不是我……”到最后,曼行声音转低,泣不成声。
裴东顾不得招呼众人,提着袍裾就窜了进去,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疲惫地出来,衣襟上带了大片的水泽。他无力地挥手:“没事,只是受了惊吓。”
“她看见了?”徐仲诧异地问。
“是啊。”裴东叹气,“刚醒来就看见个红衣女子立在床头,眼神幽怨怨毒,被吓了个半死。只怕又要大病一场了。”
徐仲无语,挥了挥手中的衣服碎片,颇有些疑惑,“是变成鬼的关系么?你小姨子的力气还真大。”
裴东苦笑:“翩跹性子跳脱,不喜拘束,曾经跟戏班学过几年的戏。当初因着此事,我那岳父数次暴跳如雷,骂她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这丫头体力比我都好,你制不住她也是正常。”
徐仲纳闷:“你究竟做了什么?她为何如此恨你?”
裴东张了张嘴,似乎羞于启齿,良久才吃吃道:“当年我与她花前月下,曾经许诺,此生非卿不娶……可如今我与曼行……”
“恋奸情热时的话怎能当真。”徐仲嘀咕一声,挥手命众人散开,去寻找红衣女子。
直到次日天明,众人也一无所获。而陶曼行也不出所料地病倒了。
“要是曼行有翩跹的身体就好了。”裴东叹气,起身向内宅走去。
崔荷正要出门请大夫,徐仲一把将她拖至僻静处,低声问道:“你贴身伺候裴夫人的是不是?她的身体特征你自然了解喽?”
“登徒子!”崔荷脸一红,狠啐他一口。
“本府是办正事!”徐仲这才察觉出有歧义,但他本人脸皮甚厚,一挺腰杆摆出副正气凛然的架势许诺,“你老老实实地回答,待会儿我代你去医馆。”
“真的假的?”崔荷鄙夷地看他一眼,老气横秋地数落,“有主的干粮不能吃,记住了!”
4.裂帛
许是那晚闹得太过,裴府难得消停了几天,徐仲也终于抽出时间到处走访问询。
转眼就是半月过去,众人几乎忘记了那晚的激烈。
这天,天刚刚擦黑,本来跟友人开诗会的裴东就急不可耐地要回家,众无良友人一通起哄,惹得他抱头落荒而逃。他一走,本来做东的徐仲也懒洋洋起身:“本府还有事,你们要喝什么吃什么直接跟店家说,记我账上就是。”
“嘿,人家是回家看老婆,你急着干啥去?”有人嗤笑。
“看老婆?”徐仲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只怕,他今晚也别想安宁了。”
裴东走走停停,似乎在等着什么,直到听到一阵极力掩饰但又纷杂的脚步声,才微微一笑,进了家门。房间中,曼行已经布好了菜,双颊生晕,面带羞涩:“东哥,还没吃吧?”
裴东微微一笑,换了衣衫出来,与她把盏同欢。夜色深沉,熏香袅袅,他一时喝得有点多。就在这时,曼行轻轻一笑,有种说不清的风情:“东哥,我给你唱个小曲吧?”
“好。”裴东撑着头看她。
曼行一身燕居襦裙,款款起身,清亮的嗓音在烛影灯光中流泻而出:“……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缠绵的尾音中,陶曼行款款移步,笑靥如花,捧杯献酒:“东哥哥,请满饮此杯。”
裴东大醉中本已举起酒杯,然而,这一声“东哥哥”却令他魂飞魄散,酒杯“当啷”落地,在地上溅起一滩白沫。他失声叫道:“你是翩跹!”
女子呵呵冷笑数声,劈手拿起酒壶就要强灌裴东,后者被骇得绕桌而逃,同时没命地扯着嗓子呼唤:“来人啊!有鬼啊——翩跹,翩跹,有话好好说……”
女子执着酒壶,面目狰狞,追之不放,偏语气极其温柔:“乖,东哥哥,喝了这杯,你就没事了……”
“翩跹,你是翩跹……曼行呢?你把曼行怎么了?”
袖底寒光一闪,裴东刚要回首,房间的门猛然被人大力推开,料峭的夜风呼啦啦灌入,将帷幔吹得满室飘摇。
裴东低头,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惋惜。
“她是翩跹,但也是曼行。”外面火光大亮,影影憧憧中徐仲带着捕快不请自来,先是看着裴东冷冷一笑,继而神色复杂地看向陶曼行或者陶翩跹,“我该说这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还是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裴夫人,别来无恙。”
“裴夫人?”陶翩跹眼现迷茫,俄而,款款而笑,在夜色烛光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不,我是陶翩跹,被这对狗男女害死的陶翩跹。”
“翩跹……”裴东语气低沉,带着令人闻之心生怜悯的苦涩,同时袖底寒光倏忽消逝。
“裴夫人,你还认得这个么?”徐仲不理裴东,将那晚撕下的一截衣料展示给陶翩跹,缓缓道,“那晚闪电劈下来的时候,徐某看到了不该看的。裴夫人,您的肩膀上有块桃花胎记。而这,就是您与令妹的区别。”
“哈哈……”陶翩跹几乎笑弯了腰,她螓首微偏,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斜睇着徐仲,“可是我真的是翩跹啊,我是来复仇的陶翩跹。”
徐仲心底叹息,从袖中掏出了另一样东西,一朵干枯的红花。
他说:“这花,是夫人房中突现血字那天,徐某在桌下发现的。后来,徐某问了宝生堂的大夫,他们说,之前确实有个身着碧色襦裙、神态娇憨的女子前去买了大量红花,说是兄长脚崴了需要化瘀。可是夫人,麻烦你告诉我,本该直接投入厨房药中的红花,为何会在你的房间?”
“你、你杀了自己的孩子?”裴东踉跄坐下,惊恐地看着陶氏女子,失声叫道,“你是被翩跹附体了么?”
“不是附体,是得了癔症。”徐仲双手笼在袖中,看着在夜色中跳跃不休的烛花,语气低沉,“许是灭门之夜的刺激太重,陶大小姐分裂成了两个人。当她意识清楚时,她是端庄娴雅的陶大小姐;而当她受到刺激时,则是杀气腾腾的陶二小姐。”
顿了顿,他看着脚下泛着白沫的酒水,语气莫名的萧索:“白天的时候,崔荷过来求助,说是在夫人房里发现了一包砒霜。而你傍晚又急着回来,所以我想,裴夫人大约是,又要下杀手了。”
“曼行……”裴东潸然泪下,“你又何必……你这是何苦?”
“还不是因为你。”徐仲转头看着他,眸子在烛光下有种彻骨的寒意,“裴东,是你害了她。”
裴东一怔,继而自责:“是我,是我不对。我当年不该埋怨她的……”
“别装了。”徐仲凉凉讥诮,“裴大才子,若是本府今晚不来,想来死的不会是你,而是被厉鬼索命的裴夫人吧?”
“寿康,你这是何意?!”裴东大吃一惊,豁然而起。
徐仲嘴角扬起愤怒的笑:“裴大才子,你可真是百密一疏啊!”说着,他拿出了那张夺命书,指点着其中几处冷笑,“你这个情人真是不合格,陶翩跹的旧时文稿署名多是她给自己取的号,叫做‘西厢红娘’,可这上面却是她的大名!
“当然,你可以说是她太过愤怒。但是,这上面的字迹一直都令我不舒服,原本我还说不出来为什么,可是后来调阅了你昔年乡试的试卷后,我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陶大小姐一直都习台阁体,直到后来得了癔症,才在无意间模仿陶翩跹书写起行书。而你则是先台阁体,后行草。但是那天墙壁上的血字,似乎是乘风归去的仙子被人硬生生套上了藩篱,那是因为,这是陶大小姐写的。而你给我的夺命书,却是有种驳杂的感觉,这则是因为,是你仿了陶翩跹的笔迹,写下了夺命书!”
“你胡说!”裴东脸色忽红忽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想陶大小姐死。不只是她想杀你,你也想杀她。”徐仲一字一顿,平静述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事实。
“哈,哈哈!”裴东似乎颇觉好笑,“我与她是患难夫妻,我有何理由杀她?”
“那是因为,你要灭口啊!”徐仲语气低沉,幽幽叹道。
5.玉碎
“你知道么,这段时间,我派人去京城查了一件事,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有医馆的人说,你在半年前曾悄悄请过一个大夫给陶大小姐治病,而后,却没了下文。再后来,陶大小姐有了身孕,你就借口回乡祭奠养父母,向朝廷告假。”
春寒料峭,徐徐白雾中,徐仲神态自若,“裴东,你早就知道根本没有陶二小姐冤魂索命的事,你也早就知道一切都是陶大小姐的癔症,你只是借题发挥,只是借助当年的命案发生地刺激陶大小姐罢了。”
裴东的脸色蓦然难看,他犹自挣扎:“一派胡言!我与曼行是患难……”
“偏有些人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徐仲打断他,目现鄙夷,“裴东,我还查到了件事,当年保举你进吏部的乃是当朝首辅万眉州(万安)。可是据我所知,当年你的养父陶老大人,却是因为反对万眉州与万贵妃废黜太子,才被贬谪。说起来,你与万眉州,当是大仇。”
裴东一个踉跄,咬牙喝道:“朝政被首辅把持,我又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能怎样?若是不拜入他的门下,我就要断了仕途性命……”
“可没人逼你灭门!”徐仲暴喝一声,从捕快手里拽过一张画像,劈手掷在他脸上,寒声道,“真是巧了,本府上月刚刚抓了名大盗,顺势捣了个山匪窝。
“你家出事后,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审了审他们,结果就审出了当年陶家灭门案的真相!幸亏山匪的狗头军师留了后手,留下了当年买凶之人的画像。裴东,你自认聪颖,以为蒙了面人家就不认识你,我告诉你,人家可精明着呢!”
“诬陷!这是诬陷!他们就是一帮山匪……”裴东暴跳如雷,将画像撕得粉碎,面目狰狞,怒吼连连。
“呵,人家跟你何仇何怨,都这时候了还要诬陷你?”徐仲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就奇怪,陶大小姐迷晕了妹妹跟你幽会的事儿,别人怎么会知道的?
“首先她自己肯定不会讲,而当夜也没其他活口,这传闻是怎么传出来的?合着这压根就是你一手编排的好戏!至于原因,呵,我曾听过一句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你是怕陶大小姐因为极度自责而给你捅出篓子吧?
“裴东,你真是个伪君子。你一方面想要巴结权贵,一方面又怕别人戳你脊梁骨,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陶家灭门。而你留下曼行,只不过是想找个不在场证明,顺便是向世人展示你的重情重义,好在陶老大人的知交好友那里博得同情!从始至终,陶曼行都是你的工具!”
裴东还要强词夺理,然而陶曼行仿佛被徐仲的解说带回了那个血色弥漫的灭门之夜,她软软躺倒地上,摆出一个濒死的姿态,目现刻骨的恨意,戟指着裴东恨声道:“裴东,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我陶家可有半点亏待你?为了功名利禄,你居然恩将仇报!”
俄而,她手指一转,又指着虚空凄厉大叫,“陶曼行,你若还有半点血性,就杀了他!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哐当!”裴东的背部狠狠撞在雕花木门上,一柄小巧的匕首随之落地。他目光呆滞,似哭似笑:“翩跹,你至死都不肯原谅我……翩跹,原本你是可以躲过一劫的……”
徐仲叹道:“陶大小姐既没有斩断情丝的决绝,也没有报仇雪恨的魄力……最后,被逼得出现了幻觉,化身为陶翩跹来复仇……裴东,你把陶家双姝都害了。”
就在这时,徐仲的师爷闯了进来,目现狂喜:“东翁,万贵妃殁了!天下要清明了!”
噗通!裴东跌落在地,神色更加呆滞,俄而又歇斯底里大吼:“不可能!贵妃娘娘不会死的!我还没做到吏部尚书!她怎么能死!”
徐仲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人呐,还是踏实点好。”
后记
“东翁,照您那晚所说,那红衣女子力气不小,可是学戏的不是陶二小姐么?”师爷陪着徐仲走出裴府时,迷惑地问。
“这不稀奇。”徐仲淡淡解释,“你没发现么,陶大小姐一切以裴东为主,裴东习台阁体,她也习。那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这和心上人一样。而陶翩跹学唱戏,陶老大人气得要死,裴东却偷偷给她创造条件,这就说明裴东是喜欢的。
“陶曼行没这勇气,但是又不甘心,只好偷偷学习。所以那天她唱的《西厢记》感情对了,但是唱腔实在稚嫩。还有,她若真是个弱女子,那晚又是唱戏又是跳水,腹中胎儿不早就掉了……咦,你站在这里做甚?”徐仲忽然止住话头,诧异地看向门口。
那里,一名女子提了小包袱气鼓鼓地站着,闻言俏生生翻了个白眼:“我的大老爷,小女子的东家被您揭穿了,这地儿,人家还能待么?”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崔荷。
徐仲笑,劈手拽过她的包袱,很是没牙地邀请:“正巧本府缺个打杂做饭暖被窝的,走,跟我回家!”
崔荷哭笑不得:“怪不得我家老爷让你做见证人呢!你这吊儿郎当的纨绔样儿,究竟骗了多少人?”
“东翁!”就在这时,师爷惊呼一声,指着他背后目现惊恐。
徐仲回头,只见往日朴素清净的三进院落猛然窜起滔天大火,烟炎张天,火光弥漫,很快烧红了半边天。
“人都撤出来了吧?”徐仲目现惊异,急忙问。
“是啊!可这火该怎么么救?”师爷哭丧了脸。
徐仲左右看看,摆手道:“随他去吧,反正周围没住户。乐意烧就烧吧!”
翌日天明,众人在内宅发现了两具拥抱纠缠的干尸,焦黑如炭,无法分开丝毫。陶曼行到底是既复了仇,又了了情。(原题:《黄泉双姝》,作者:云川纵。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