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生死两茫茫
六月某一日,散步遗爱湖公园中,在进入景区前,我已在网上找来《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接着,行走在公园的浓荫蔽日下,在手机上读过一遍。然后专门寻此石刻,细细去看过一回。
此石刻很好找,从公园荷塘处大路径直过来,在一蓑烟雨景区入园处右手边。
这首词苏东坡给它取名叫做《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石刻下面有部分被乔木遮蔽,书法风格凌乱潦草,但很容易看的到,最后一句是,“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而不是网上所写的“肠断处”。
与网上看到的不一样。是哪个写错了?哪个才是苏东坡的版本?
回去翻了家里的三本书。林语堂先生编写的《东坡传》里此词,写作“断肠处”。
《东坡传》中《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另外两本都写作“肠断处”。一本是《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祝勇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中《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另外一本是《苏轼词赏析》(马玮主编,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出版)。
《苏轼词赏析》中《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接着,我去了黄州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并找了几本书。关于这首词,“断肠”和“肠断”两种版本都有。
这真让人愁断肠。
还是借助强大的互联网,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两者在今人看来,意思没太大的区别。
肠断,表达形容极度悲痛;断肠,形容极度思念或悲痛。
有一处的说法,在一般情况下,肠断后经常会连接地名,如“肠断白苹洲”。
苏东坡应会遵循写“肠断”+地点;而其它形容心情悲伤会用“断肠”。举例,他在 《次韵回文》之二中写:“红牋短写空深恨,锦句新翻欲断肠。”
总之,苏东坡笔下的断肠与肠断,都是断得明明白白的。
这个石刻是书法作品,落款是山阴赵雁君,网上资料,随便抄几个他的头衔下来: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行书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西泠印社社员。他精于书法而不一定专长于文学,用错版本或抄错,应是可以这样理解的。
综合以上各方资料,江城子词中应是肠断。遗爱湖石刻应是错误的。
这一波考证活动,似乎得到使自己满意的答案了。
又转想,这个词并找不到他亲笔写的手稿用来比对,即使翻看最古的古籍,万一古籍里编辑出错了,那也不是东坡先生本来的文字啊。独自在胡乱猜想文学有没有考古学?
总之,苏东坡的这一份作品缺少实物直接证明。或只能靠我们的意愿去评判哪一份才是他的原作。
(二)一蓑烟雨任平生
七月的第一天,早上起来,照例带孩子去楼下公园散步。
返回时,我们借前次路过的近道折返回家。
在看了几眼江城子的石刻后,转看身后的一个虞美人词石刻。
没一会儿,有个老爷子走过来,他看到我后,和我攀谈起来。他一口黄州口音,应是当地人,形象朴素,有点戴建业老师的样子。
老人家和我说,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记他有次在此地一户人家借了蓑衣和斗笠。
然后他指给我看,前面那个桥的位置,就是当年农户家的位置。(图右 圆圈处)
这个借蓑衣的农户家,在几十年前都存有遗迹,在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拆掉了。
以前,在他小时候看过那家存有苏东坡和他弟弟的画像,而画像在70年代被四川的一所大学花一点点钱给买走了。
老爷子反复和我强调,他建议在此处修农舍,恢复当时借蓑衣的场景更有意义,而不是今天看到的园林景观这样……
我还记得他和我说到,苏东坡的农田在附近。遗爱湖以前是连着长江的,苏东坡还有他弟弟以前都是在前面一处下的船,现在那里是公园望月岛。很久以前,黄州长江还未筑坝……
苏东坡来黄州后,随行人多,后来给他分了五十亩田地。
上一刻,像是听到了苏东坡最新的新闻似的。
下一刻,又转念想,往事越千年,沧海已桑田。
我和他说,我记得那首词是苏东坡去沙湖买田的事情呢。
老爷子语焉不详起来。他和我说,他们从小时听到就是这样说的。这是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
和老爷子话别,我赶紧回去再看了一次苏东坡的定风波词。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
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单从这个词看,并没有证据证明,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不是因借蓑衣斗笠来的灵感。仅存在一种可能,苏东坡来黄州与当地农户认识,他或是通过借蓑衣斗笠的事情有所感悟,类似如,他感悟到人生在世,所需的并不多。类似有片瓦遮头、有一蓑衣斗笠避风遮雨足矣之类,然后此灵感经他酝酿,写进词里是在他去买田回来,删繁就简,而他也未注明灵感来自农户借蓑衣斗笠之事。
重修农舍,当然是纪念苏东坡的一种形式。
除了实际物件,他留给我们精神上的财富非常多,比如,他的文稿和故事,我们时时处处都能听到、看到。
相对于修建实景实物,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做的,就是将流传的错讹进行纠正,而不是仍由错误流传。总之,与实不符,均须纠正。
感慨他何其英伟,流落之地,竟能让当地百姓念他、忆他,千年百年;也不仅是黄州一城一地的人,是他所到之处,如黄州、杭州、惠州、儋州等;当然也不局限于他所行之处,他没有去的角落,人们照样会从他的诗文中获得灵感。
空间上,世界各地都有谈论他、崇敬他的人们;时间上,自他在世起,至今已跨越千年,难以断绝……
他以最卓越的思考力和最美的想象力写了最好的诗词和文章,流传至今,或还会延续千年,已足够了。
而他行文灵感来自哪里?
当他从庙堂高处不胜寒来到偏僻的蛮荒之地。凡夫俗子所行之处,平头百姓所用之具,贩夫走卒所言之语,凋落于泥泞中的海棠花,乌鸦嘴里叼的纸钱,昼夜川流不息的江水,荡漾在江边的清风,皎洁于清秋的月光,飘落在泥泞路上的太阳雨等皆能给他灵感。所有的这一切也无时无刻不在启发世间每个路人。而他将所思所感记录于诗文歌赋,这个变化的过程也给我们启发。这是他赠与我们的智慧。
《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
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
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三)寂寞沙洲冷
小暑后两日,去了定惠院和安国寺。
定惠院是苏东坡初来黄州住过的地方,院内有乾明寺。初到黄州的一个午夜时分,苏东坡在这里写,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可惜此院并院内的寺庙都已损毁。前几年,当地人念及此处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勘察后,在此地标注“定惠院遗址”。
走了这一趟老城区,看了一回已不在世的定惠院,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漫步于历史中的定惠院几损几修,几修几损,最终也没有逃过湮灭的命运。可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所幸看到此地城中村房屋稠密,一院毁而百家兴。
周边社区的人们岁月静好……街道十分干净,也十分安静。停车驻足,心生喜爱。
还能看到类似80年代的红砖头的房子,和小时看到几乎一样的理发店和商店。让人觉得时间在此处黏住脚步,显得格外缓慢而优美。
去时,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高大,茂密的叶子在暑天艳阳下璀璨夺目。
和车后的孩子说,定惠院这样的地方,本地人是不会去的。就像广州人不去看小蛮腰;上海人不去游南京路;武汉人不去观黄鹤楼。这些地方大概只有外地人会去。
他说,那我们也不去呗。
爸爸可是刚回来的本地人,是可以去的。
苏东坡来黄州后,安国寺是他常去的地方,活动或包括沐浴、闭关、冥想,参禅等等。清洁身体和灵魂的地方。
似牛顿在苹果树下遇到了万有引力,菩萨沐浴就能参悟佛法。所载,忽悟水因,既不洗尘,亦不洗体,中间安然,得无所有。
我于傍晚到达,安国寺大门紧闭,告示受疫情影响关闭装修云云。浮光掠影看看就好,本就没想进去看的。南怀瑾老先生说看花都不要用力去看的,这样隔门而观也很参禅的,不是吗?
随后,去了附近的江边。天上云霞迤逦而绮丽。黄州黄昏时的霞光万丈,很美!听说旧时江边有栖霞楼。
如今长江改道,江边堤坝下是一条沿着江堤铺设的水泥路,车辆行人在路上贯穿而过,像堤坝另一边的江水,奔流不息……
无数的我们在无垠岁月的荒野中驰骋纵横,从历史中走来,又将消失在历史中。千百年后,这里又将是何等模样?还有谁记得谁在这里路过了谁?那些困扰我们的日常应该早已被挣脱,而最后的最后,我们又会给无穷无尽的时空里剩下什么?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安国寺浴》
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
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
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
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