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艺人王文
或许很多人还有印象,在上世纪80年代,时常能看到在街头卖艺的江湖艺人。找一块空地,白沙撒字聚拢人气,表演仙人摘豆、吞铁球、吞宝剑、吃针引线、空碗取水等民间戏法,以此挣钱谋生。生于1940年的王文是当时较为知名的街头艺人,因打小喜欢戏法,从工厂辞职,拜师入行,走南闯北撂地,一辈子只干自己喜欢的事,也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如今随着社会发展,民间传统的撂地演出已基本绝迹,撂地的技巧濒临失传,81岁高龄的王文最大的心愿,是把自己撂地的本事记录下来,别让这门技艺在他这一辈失传。
在胡同里变戏法
带艺投师入“清馈门”
我出生在天津一户普通人家,小时候家住西头义和斗店。1958年,我18岁,到毛纺织机械厂当工人。那时候工厂的业余文艺活动很丰富,我们厂跟地毯厂、麻纺厂在一个大院里,年节开联欢会,我们厂唱京剧,麻纺厂变魔术,地毯厂演评戏。麻纺厂有一个变魔术的小伙子,姓提,比我小两岁,我特别喜欢他的节目,跟他交上了朋友。他使活也就不背我了,我脑子好,看完记下来,回家鼓捣道具,自己练。我琢磨着挣点儿零花钱补贴生活,学会几套戏法之后,拿蓝靛纸拓写下来,礼拜日去东北角摆地摊,一张卖两毛钱。又偷着在胡同里变戏法卖艺,能挣个块八毛的。
这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叫关大昌,他是名门之后,教我小苗子(仙人摘豆)。上世纪70年代,有一年大年初一早晨,我在家变戏法,我妹妹说:“你给我们变干嘛,出去变去,没人管。”我一想也对,收拾了一个小包,出去找个人多的地方撮朵儿(白沙撒字),等人围上来,就在那练,练完了给钱吧,毛票儿、钢板儿,扔过来不少,有热心人帮我收着。收完了钱,又接着练。半天工夫,挣了不少钱。后来我干脆不上班了,正式干起撂地这一行。
我是带艺投师。1978年,我在杨柳青撂地,干完了一场,找个小摊儿坐那喝水。正巧旁边坐着一位,带着个小簸箩,有个三股子(飞叉),我心想,这位是干买卖的。果然没过多会儿,他就找了块空地干上了,我一看人家这功夫,吞俩铁球,吞大宝剑。那时我还不会这个,等人家练完了收拾东西,就过去跟他搭话,一问是河北省固安县的,叫郑国有。那阵儿唐山大地震过去没多久,他说没地方睡,我说,跟我走吧。带他到西沽,有那一人高的水泥管子,找来草帘子,把两头挡上。我就提出拜他为师,他说不合适,但我坚持要拜师。
过后我师父告诉我,他是“清馈门”,什么叫“清馈”呢,就是只靠撂地卖艺挣钱,不卖东西,主要表演古彩戏法“剑胆豆环”,“剑胆”是武活,“豆环”是文活。那个时代街头卖艺,有打把式的,严格说是“挂子行”,武术、重刀,而我们这门是气功加戏法。我师父的环,是小王马李家的环,一个个卸,一个个上,跟京津两地其他艺人的环不一样,他们的环是大把环。那时候我已经成家了,住在北郊(北辰区),师父老两口总来我家,住上些日子,可没少教给我玩意儿,我问什么,他就教我什么。环、崩链儿、吞铁球、吞宝剑,这些都是跟师父学的。
“剑胆豆环”走江湖
最难练的是吞宝剑
1980年,我带了一个旅行袋,里面装着“剑胆豆环”、轰子,也就是锣,兜里揣着五块钱去塘沽,在塘沽干了一地。挣完钱买了张火车票,头一站奔辽阳,打从辽阳到沈阳,一站一站地走,又到甘河、加格达奇、齐齐哈尔,最后到了佳木斯、鹤岗,这一趟整整跑了五个月,挣了些钱,回来翻盖了两间房。转年,我又跑了趟大西北,陕西、甘肃、新疆。哪能总是过五关斩六将,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有时挣不到钱,更考验一个江湖艺人的生存能力,不能旱在那,得想办法。
撂地卖艺并不简单,怎么圆黏儿(招揽观众),这是第一步,你得先把人吸引过来。白沙撒字就是为了招徕观众,还有“锣决子”,一边敲锣一边说,也是为了拢人气。人围过来,你练完了一通,怎么要钱也是学问。得想办法别让人走,还得掏出钱来,我们叫杵门子,杵门子硬的才能多挣钱。
上世纪80年代,如果不去外地,我就在天津市内撂地,哪都去,丁字沽、本溪路是我的常地,打丁字沽新村一号路这头开始,有空地就干,一直干到本溪路,打本溪路再到三号路,从那再干回丁字沽。
我拿手的一个是“撮朵儿”,一个是“晃山”,行里行外都承认。晃山就是古彩戏法的空碗取水,喝水增多,碗里的水喝多少次也喝不完,其实这个就是手法,熟能生巧,我撂了五十年的地,一场使一回,一天撂两场,你想想那一共得多少回?
仙人摘豆属于垫活,然后是“抿青子”吞宝剑,宝剑挂壶,也就是吞下去之后,在剑柄挂上三四十斤重的东西。外国变戏法也有吞宝剑,那宝剑是带缩簧的,人家不给你检查,咱这宝剑,练完了随便检查,就是一个大铁片子。我吞了一辈子宝剑,胃口都吞坏了。别说吞宝剑,你做个胃镜还不好受呢。吞完了宝剑再练“海滚子”吞铁球,干了这个很痛苦,吃嘛也不香。崩链儿,身上绑钢丝,肉皮见血,这是内气功,真功夫。钻方子,就是拿手指头把砖头捅个窟窿,或者是弄块砖头搁手里揉碎了,这叫揉方子,这个不是真功夫,真钻不了,你拿电钻打去吧。
还有一个喷火,抿一口煤油,能喷出油花来。我最不乐意喷火,怕呛鼻子,一呛鼻子肯定肺感染。有一年民间戏法大赛,有位演员呛了一口煤油,我让他赶紧去医院,到医院里打针,消炎,这才没事。我表演的吃针引线上过央视东方时空节目,针和线放进嘴里,再抻出来时,全都认上了,穿成一串。总的来说,撂地挣这点儿钱养家糊口,一家子老小得吃饭,太不易了。
口彩相连动相结合
有真功夫也得有嘴皮子
有句老话咱天津人都知道,“光说不练嘴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连说带练才是真把式”。比方说吞铁球、吞宝剑,你吞下去了,但人家不可能因为这个就直接给你钱。卖艺卖艺,你得把它卖出来,靠的是说辞,这就叫万象归春。
比如打九连环,不光是手快打出来花样,嘴上也不能停,每打出来一个花样,都得带着个小包袱儿,得把人逗乐了。我有几套拿手的包口,比如评书的《三侠剑》《天津实事》,相声的《测字》,我都能在卖艺的时候用上,这些都是我自己听来的,举一反三,哪段合适用哪段。
我只上过四年小学,但我爱琢磨,也爱学。我会拼音,《新华字典》就是我的老师。有一年我在八里台立交桥底下撂地,一边撒字一边给人讲,过来一位老先生,给了我五块钱、五斤粮票,他告诉我:“我是大学教授,在课堂没有弄懂的东西,在你这弄明白了,你说服我了。”
相声演员马树春是我带拉的师弟,入的“清馈门”,那时他找我去名流茶馆演出,咱这个买卖,其实低于相声,但我是边演边说,加上包口了,不夸张地说,比相声还火。当时单有那么一拨人,从北京过来,就为捧我去。
前些年我参加民间绝技大赛、上海大世界基尼斯纪录,表演过吞宝剑、耳朵挂小孩、耳朵拉汽车等绝活,得过金奖,拿过证书。我敢这么说,我的这点玩意儿,是“老尖儿”的文化遗产。我特别想把它传承下去,都教给徒弟。
我有个徒弟叫朱雨,认我的门是慕名而来,实际上他有自己的买卖,他师父王毓书,唱单弦、弹三弦的,师爷是单弦名家阚泽良。我跟他说,你师父有能耐,但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要是不如我,我对你没有好印象。他练吞宝剑、吞铁球,都是他自己押的,我都没管,把窍门告诉他,因为这个确实危险。
现在再去撂地也不现实,马路边不让干,年轻的民间戏法演员只能应个路演活动,婚礼喜事的活,撂地的杵门子就没有了。即便你再跑江湖,去小城镇撂地,怎么去跟观众把钱要过来?过去咱拿帽子接钱,现在只能扫码,你让人家怎么扫?“剑胆豆环”不会失传,但是撂地圆黏子的办法,卖艺的包口,要钱的窍门,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