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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邮票大亨”一去不复返
这枚8分猴票如今市场价一万多元
今天我要讲的命案与集邮有关，现在集邮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我想先啰嗦几句这方面的知识和掌故。
1980年，为了纪念庚申年，中国邮政发行了中国第一套生肖邮票。邮票图案采用的是黄永玉大师画的一只金猴，并配以大红的底色，充满了喜气。
以这张邮票的发行为标志，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股集邮热潮风靡全国，集邮成为民间最为流行的收藏爱好。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有大大小小各种规模的邮票交易市场，一些珍贵邮票的价格水涨船高。像1980年版的猴票，成为改革开放之后发行的增值最多、最快的邮品。据称1984年到1986年，这枚面值8分的猴票价格一路从3元飙升到30元，中国集邮市场迎来第一次大繁荣。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猴票价格已经从70元上涨到200多元。
在如此火爆的行情下，单靠做邮票生意，一部分人真的“先富了起来”，安徽省芜湖市的张老板便属于此类“邮票大亨”。
有认识张老板的集邮爱好者后来告诉我，他个子不高，偏瘦，外号叫“小螃蟹”，在芜湖集邮爱好者中小有名气，很多人都在他手上买过邮票。据说在他那里就能够买到1980年版的猴票，还有比较值钱的“WG票”，比如下面这枚比猴票更珍贵的邮票——
因有瑕疵，这枚邮票面市半天便停售，如今格外珍贵
不过，上述集邮爱好者的说法是否准确，如今已无从考证，因为在1997年8月5日，一个烟雨蒙蒙的早晨，张老板从家里的密码箱中将大部分珍贵的邮票取出来，装在一个棕色的皮包里，然后拎包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珍贵的邮票也不知去向。
他走的时候穿着短衫短裤，妻子说他手上还戴着一根大约40克重的黄金马鞭手链。那年，他的妻子不满40岁，儿子年仅11岁。
PART2:“东北胖子”是谁
张老板撑着一把雨伞，先来到当时芜湖集邮爱好者经常光顾的邮票市场：大方邮市。
大方邮市位于芜湖市人民路的邮电大楼对面。如今这条路已经改称北京东路，邮电大楼也因为邮政和电信的分家成为芜湖市邮政局专属的物业。当时与邮电大楼紧挨着的奥顿酒店刚刚开业不到一年，是由芜湖昔日著名的芜湖饭店改建而成，当时算得上是当地最高档的酒店之一。它们的对面现在是安徽师范大学老校区的围墙，但在1997年，这里是一排临街的门面，正对邮电大楼的安师大门面房就是大方邮市。从这里沿着人民路往北不到三公里，是芜湖市火车站和汽车站所在的两站广场。
正是看重了这里比较优越的市口，南来北往较大的人流量，对面就是邮票发行公司，张老板便在大方邮市租了一个摊位，每天从家里带了邮票到邮市上与人交易。
芜湖大方邮市当年就在这座邮电大楼的对面
有资深集邮迷回忆，当年每到双休日，全市的集邮爱好者大半都会云集大方邮市，进行邮品交易，交流集邮心得。虽然这里设施简陋，但一个摊位的日均成交额至少都在万元。在那个大部分人每月工资不过几百块钱的年代，像张老板这样的“邮票贩子”收入还是非常可观的，称他们为“邮票大亨”倒也不算夸张。
1997年8月5日是星期一，大方邮市的顾客比双休日要少，又因为早晨下雨，邮市上显得有些冷清。丁某等其它摊位的老板们都闲着无事东张西望，就看到张老板与一个胖子在邮市门口交谈。那人魁梧的身材、东北的口音和后脖颈鼓起的肥肉都给丁某留下了印象。他看到张老板与胖子简单交谈了几句，张老板还将雨伞倾向胖子帮其避雨。片刻后，两人打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去往芜湖火车站方向。丁某没有想到，这是与张老板见的最后一面。
几个小时以后。芜湖火车站东苑宾馆4楼服务员阿兰开始给每个房间换毛巾和浴巾，换到410房间时，发现钥匙插不进去，她将此事报告给了经理。经理查某从紧邻410房的412房内侧窗台看过去，发现有客人躺在410房的床上，头上捂着被子，查经理便没再打搅。到了下午大约3点多钟，410房间依然没有动静，门也敲不开，查经理这才报了警。
经过警方的现场勘查，发现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经过走访辨认，此人正是在大方邮市做邮票生意的张老板。后经毒物检验,张老板的胃内检验出剧毒的氰化物。
宾馆的登记记录显示，一个持吴涛身份证的人于8月4日晚上入住410房间，身份证上的住址是山东省青岛市四方区。宾馆服务员反映此人个子比死者高，偏胖，皮肤较黑，头发比平头略长一点，上穿紫红色T恤衫，下穿浅灰色西裤。这些特征，与大方邮市丁某等人描述的“东北胖子”基本吻合。
那么，这个“东北胖子”究竟是谁？他现在身处何处？他是不是毒死张老板的凶手？
从芜湖站的老照片上还能远远看到东苑宾馆的轮廓
PART3:“东北胖子”现出原形
警方经过调查证实，客人所持的吴涛身份证是伪造的，加之当年案发地带视频监控系统没有建立，技术侦查条件相比现在也比较落后，使案件的侦破陷入了瓶颈。好在公安机关在原东苑宾馆卫生间水池内的健力宝易拉罐上提取了三枚指印，其中两枚具有鉴定条件。随着各地公安机关陆续建立指纹识别系统并实现全国联网，随着在重点人群中指纹和血样采集成为公安工作常态，为后来许多陈年积案的侦破埋下了伏笔。
在案发15年后的2012年12月5日，正是通过指纹上网比对,确定当年在东苑宾馆采集的指印系在上海市南汇监狱服刑的罪犯于军左手中指、右手食指所留。
上海市南汇监狱位于浦东新区周浦镇，是全国第一家专门收押老病残罪犯并与大型监狱医院合并建设的监狱。
南汇监狱的犯人正在接受探视
从监狱提供的资料显示，于军户籍地在辽宁省丹东市，因犯诈骗罪、盗窃罪于1987年4月29日被丹东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5年。2012年他之所以正在上海坐牢，是因为在上海一玉器商店盗窃价值30万元的和田玉而落入法网，被上海市黄浦区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0年。上海监狱提供的信息还显示，于军体态肥胖，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其所涉及的案件多与诈骗盗窃古玩、字画、玉器等文化藏品有关。
他芜湖警方追踪15年的于军
肥胖、收藏、东北籍……一系列关键词外加成功的指纹比对，都将于军与潜逃15年之久的芜湖东苑宾馆投毒者“吴涛”高度重合在一起。接下来的问题是，派谁带队去上海将于军押回芜湖接受调查呢？
PART4:“东北胖子”VS审讯高手
由于这是十几年前的积案，许多人证物证已经不太好获取。受到当年办案条件限制，一些资料可能也没有完好保存。从上海方面传来的资料也能看出，于军是屡教不改的惯犯、累犯，具备一定的反侦察经验。如何让他认罪悔罪，如何围绕审判为中心的制度收集和固定证据，如何让办案结果符合实体公正、办案过程符合程序公正？这是芜湖警方必须认真对待的当务之急。
狡猾的老狐狸需要强悍的猎手来对付。此时，派一名有经验和谋略的高手去攻破于军的心理防线显得尤为重要。时任芜湖市刑警支队队长的董剑，自然想到了有着多年预审工作经验的支队一大队教导员翟志强。
笔者是2017年去刑警支队采访翟志强的，在这组《芜湖要案侦破纪实》已经发布的下列篇目中： 「芜湖要案侦破纪实之4」14个烟蒂指认逃亡11年杀人犯、 「芜湖要案侦破纪实6」细思极恐！芜湖版妻子失踪被杀案、 芜湖要案侦破纪实之7：芜湖史上最后一名被执行枪决的凶犯，点开这些蓝色的标题链接就会发现，所涉及命案的审讯和调查，都能看到翟志强的身影。
作为翟教的老领导、老搭档，现任芜湖市公安局副局长的董剑曾这样向我“夸”他：“老翟审讯嫌疑人从来不会直奔主题，特别喜欢挖坑、下套，再狡猾的罪犯到了老翟面前，常常亏吃得齐腰深还自以为得计。”
果然这一次翟志强依然没有让董剑失望。当于军从上海南汇监狱被押上车的时候，翟志强事先与同行的刑警们商量好，故意不与于军太多交流。两位年轻刑警一左一右押着于军坐在后排，翟志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在考虑如何让于军坦白交代。途中进入一个服务区休整的时候，翟志强在车上突然问于军：
“你知道我们是哪里来的吗？”
“我看到了安徽牌照，你们是芜湖来的。”
“你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吧？”翟教又问。
“我在芜湖搞了邮票，下了药。”
翟教没再说话，但内心一阵兴奋：东北人果然很直！他的回答证明警方找对了人！
到了芜湖以后，针对于军患有严重糖尿病的特点，刑警们专门为他准备了无糖食品，期间出现病情加重的情况，市公安局还专门拨款安排于军住院治疗。芜湖警方人道主义的做法令于军有所感动，翟志强等办案民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审讯作风也让于军心服口服。
有年轻的刑警把翟教对于军的审讯奉为经典，但他却不以为然，称不过是自己的经验比年轻同志要多一点而已，而且事前的案头准备工作也比较充分。审讯于军前，他认真分析了于军的性格特征、身体状况、生活环境、家庭情况和犯罪心理，从而对症下药。
“于军具有东北人性格直爽的特点，审讯他不能单靠强行施压，还要‘顺毛摸’。”翟教如是说。
翟志强出生于“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泾县桃花潭，他称自己是“本分人”，比较有情有义，习惯将心比心，善于拉近与审讯对象的距离。
“置于死地而后生”是翟教审讯于军采取的策略。他说：“先心平气和地摆出事实，将对方置于死地，打消他的侥幸心理；然后再声情并茂地跟他讲清道理，摆明法条，让他觉得只要老实交代还有生的希望。”
就这样，在翟志强等刑警的努力下，于军很快如实交代了15年前在芜湖犯下的罪行。
翟志强（左）将于军押回芜湖
PART5:“东北胖子”认罪悔罪
听警方介绍于军的犯罪经历，我不禁联想到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吴宇森导演的暴力美学电影《纵横四海》。影片讲述的是周润发、张国荣、钟楚红扮演的“国际大盗”被迫纵横四海盗窃古董名画的故事。
于军谈不上是“国际大盗”，但也堪称国内收藏品市场的“江洋大盗”。1967年出生的他只念过初中，却对文化收藏情有独钟，长期以收藏家的面目混迹与全国各地的收藏市场，却偷偷干着非法占有他人藏品的罪恶勾当。
搞到钱的时候，于军会打个“飞的”去澳门赌场碰运气；钱花光的时候，他又会流窜到国内某个收藏品市场寻找犯罪目标。
1997年夏天他流窜到安徽，在合肥火车站附近的厕所里看到“卖证件”“卖麻药”的“牛皮癣广告”，便根据上面留下的BP机号码，先后传呼来两位不法小贩，花40元购买了一张名为吴涛的假身份证，花100元购买了两粒包着糖衣的“麻药”。他并不清楚药的成分，只是听卖药的妇女说：“不用剥去糖衣，直接放在水里即化，毒狗麻人都有效！”
做好这些犯罪预备工作，于军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来到芜湖，第二天早晨就赶往芜湖大方邮市，以购买《祖国山河一片红》等珍稀邮票为名，将邮市的张老板骗到他所入住的东苑宾馆410房间。在与张老板交谈中，于军先假装要购买邮票，从张老板带来的集邮册里挑出了一部分最珍稀邮票；期间，他借起身给张老板倒水的机会，在将健力宝饮料倒入宾馆水杯的间隙，背对着张老板将两粒包着糖衣的“麻药”放进了饮料里，然后转身递给了张某。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健力宝是国内最畅销的饮料之一。由于当时天气炎热，口渴的张老板喝了饮料很快昏迷。于军见状将其随身携带的邮册等财物装进自己包内，把房间内电话听筒线拔下，用火柴棍堵塞住房门钥匙孔，然后没有办退房手续去取回押金便悄悄离去。当年芜湖火车站和汽车站所处的两站广场停靠着很多拉客的长途的客车，于军出门就上了一辆开往合肥的客车逃之夭夭。到了合肥已经是傍晚，他在汽车站附近的小旅馆留宿一夜，第二天赶到合肥邮局门口将邮票卖掉。然后，他随手扔掉了假身份证，迅速逃离了安徽。
此时，对于芜湖的张老板是死是活，于军并不清楚，也没去关心。
案发后张老板的妻子束某在一份证词中称，当年丈夫放在家里的珍稀邮票总价值在10万元，大部分在出事那天都被丈夫从密码箱中取出来带走了，家里剩下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邮票。
15年后在芜湖警方的审讯室里，于军回忆当年在合肥邮局门口卖掉张老板的邮票仅仅得款三四千元。同时表示不记得自己拿了张老板的那根黄金手链。审讯中，于军得知在张老板死亡那一年，其儿子的年纪与自己儿子现在的年纪相仿，而那孩子和他的妈妈因为自己的罪恶，在过去15年里一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这位劣迹斑斑的“江洋大盗”终于低下了罪恶的头颅。他对翟志强说：“我有一分钱，赔一分钱。”
为了表示自己认罪悔罪，也为了让审判机关对自己从宽处理，于军在芜湖还交代了公安机关没有掌握的其它犯罪行为。这是一起涉案金额达到《刑法》规定的“数额特别巨大”标准的玉观音盗窃案。
盗窃案发生于2011年5月10日，地点在北京市潘家园天雅古玩城。这天下午，在古玩城的陶逸轩艺术品画廊内，于军瞄上了该店镇店之宝：店中央一个玻璃罩内的和田白玉观音像，对外标价108万元。
于军此前已经来过一趟，那一次他假装看画，其实是去踩点。这一趟，他是有备而来。他向该店的严老板表示看中店内玻璃柜台里的一幅书法，趁老板转身开锁取书法的空隙，于军用自带的螺丝刀拧下了观音像玻璃罩的螺丝。当严老板把书法取出来回过身时,于军已经把玉观音放进了自己的提包里。然后拎着包一边往店外走，一边说去门口取钱一会就过来。老板于是把这幅书法放回盒子里，等着于军回来。直到傍晚时分，久等于军不来的严老板无意中扫了一眼店中央的镇店之宝，顿时仿佛遭到雷击般地傻了眼：藏品架上只剩下一只空空的玻璃罩子！
得手后的于军随即乘飞机从北京逃往西安，联系了西安大唐西市古玩城的一位李老板，以20万元将这尊玉观音脱手。
这尊玉观音高33公分，重2968克，材质是新疆和田白玉，由收藏爱好者余女士存放在店里委托严老板代销。余女士当时建议严老板标价50-60万元对外出售。观音被盗后，经过多次协商，严老板最终赔偿余女士38万元，可谓损失惨重。
2015年11月23日，芜湖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于军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四万元，没收财产二万元。
于军在一审宣判后没有上诉，说明他完全认罪悔罪，对芜湖公检法的办案水平和办案结果心服口服。
对于军的审判是在上海市南汇监狱里进行的，多年纵横四海的“江洋大盗”生活不仅没有让于军收藏到财富，反而让他收藏了满身的病患，更收藏了累累的罪恶，让多位受害者的家庭被迫收藏了无尽的痛苦，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家庭。
于军的妻子丛某在一份证言中透露，她认识于军的时候，于军自称做玉石、邮票生意，貌似挺有钱的收藏家的样子，两人于1998年3月结了婚，此时距离于军在芜湖毒杀张老板刚刚过去半年。
婚后的丛某并没有跟于军过上几天好日子。据警方调查，于军多年的犯罪所得要么“送”给了澳门赌场，要么用于无度的个人挥霍。在上海被捕前，于军还欠了一百多万元的债务。
当然，被于军伤害更大的，是当年无辜被他毒死的芜湖大方邮市的张老板，还有把张老板当成顶梁柱的一对孤儿寡母……
当年于军受审的时候，母子俩以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的身份，请求于军赔偿各项损失79万多元。
从法院判决书中可以看出，母子俩提出的2.5万多元的丧葬费、2万元因办丧事产生的交通费、住宿费和误工损失等法院均予以支持，10万元的邮票损失法院认为过高，酌定为3万元。此外，张老板的黄金手链损失以及母子俩请求的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被扶养人生活费等，法院认为于法无据不予支持。综上，法院最终认定于军应赔偿母子俩各项经济损失7.5万多元。
笔者不知道这7.5万多元赔偿金母子俩后来有没有拿到手，即便这笔赔偿金执行到位了，又能抹平母子俩失去挚爱的伤痛吗？
于军当年在案发地指认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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